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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靜邊寨七夕鬥巧

  有的時候,也不怪一些公婆故意針對:送聘的時候太肉疼了,心裏有怨氣,總得找個法子發泄出來。就好比花大價錢買了個貴物,用起來跟人家花少幾個錢買的差不多,甚至還不如,馬上就火了,他就得挑,就得找事。偏偏女人年輕時不知事,不知道有些饋贈是算利錢的,要太高了是還不起的。


  外人尚能安慰幾句,反倒是丈夫嫌她養了孩子愈發多事,隻恁地鬧,不若散開。如此總總,不勝枚舉,背地裏不知哭了多少回。這娘子獨在椅子上坐著,樣子好似老了十歲。一頭聽著阿羅唱,口內評價曲兒不好,十分不明白那廝們聽甚麽,一頭停不住地長籲短歎。


  按照寨裏娘子們的意思,歌姬與娼妓本是一路,正經人家的女孩兒,從來是不屑提起的,這時有人幫著她罵道:“你休要氣,那班賤人值得甚麽!正經人家的女兒,哪個淪落到教坊?可知出身是隸圉市莽。


  任她腮塗地再豔、粉抹地再厚,仍舊是一雙賊眼不安分,從頭到腳的醃臢味。貓兒、狗兒也似的玩意,你認真時,倒是抬舉她們了。再者說生兒子的就好了麽?未必歡喜,他嫌累贅,隻會感歎自己老了。”


  跟著的道:“不是我小看了她們。那廝們年紀不大,勾引男人倒早。一個個稚氣未脫的無知模樣,手裏早早抱著個崽子。懂得教麽?待其長大,又是一個個乞丐匪類,優伶娼妓,代代流傳,生多少亂!”


  在眾人嘴裏,那些窮鬼、蠢貨、醜陋、疾病、囚徒、匪類的就不該生,添多少亂!優伶娼妓更不該有的,雖這麽說,到底這氣不能順。當初十裏紅妝的新嫁娘,誰不羨慕,誰想如今落成這樣。現如今隻有女兒愛媽媽,成日黏著著她不厭煩,至於丈夫,心裏隻當他死了。


  話說開來,眾人也都抱怨起丈夫:他愛你時,當你做珍寶,星星月亮若你要,也想方設法去夠下來;一旦娶回家裏來,便不肯再委屈自己成全別人,不單是先前的契約保證一概作廢,厭煩你了,你便是泥沙,一句話說多也惹他不快。


  那些男人又懶得出奇,家裏萬事都不知管。自家的兒子學會了背詩,他聽見了,木著張臉不理會;一聽見八哥學會了背詩,好似當了鳥爹一般,立刻飛跑過去圍看,眉毛能樂得能飛出去臉。


  議論了一通,眾人似乎有了結論:好女色的,絕不會單好你一人。不好色的,都懶得理,還是銀錢兒女才更妥當。另有兩個開悟的,知道兒子同不可靠,已經不去心外求法,專心在家裏麵拜佛了。


  阿羅不容易伏侍完,退將出去。走不幾步,忽見解廣從廊前來,捉住一個人問阿羅。這廝素日潑皮,家中誰敢得罪他?隻好伸手指與他。阿羅不等他來尋,急忙將旁邊丫鬟的茶接過來,進去廳內。


  今日廳內有幾個要緊軍官,同知寨一道,正在商議些蕃人的事情。阿羅將茶上來時,一個言道:“暴其民甚,則身弑國亡;寬其民甚,則身危國削。待其蕃人亦如是,太急太恕皆不可。”


  另一個道:“話說起來,上麵對待蕃人太寬,一連幾番蕃人侵擾,俺們隻許趕趕蒼蠅,其實哪個不想打?”便有一個私言道:“上頭不主張用武,貿然出兵,贏了的未必有獎賞,輸了更是要挨罰,如此誰敢輕舉妄動?”


  左手的一個言語道:“我早說過蕃人商貨皆仰仗我,當以橫山為界,深溝高壘絕其往來,不出半年,彼等自然坐以待斃。隻說百姓不肯搬遷,強令不得。若依我看,遷徙總比被殺好些。”


  一人回道:“民如嬰兒,飽則睡饑則啼,無移乾坤之能,無智謀劃大計。幾畝薄田,茅屋數間,累世所積,足可養身,怎舍輕棄?果為民計,遷徙之前當使錢出來,諸事為他置辦周全,則此計可成。”


  還有人道:“邊界太長,沒有防線是鐵板一塊。爭鋸戰裏我退一步,他進十步,隻能是節節被人蠶食鯨吞。到那時門戶大開縱深薄弱,悔之晚矣。”回他的道:“人數不足,必然在險要之處聚集兵力,才能真正守禦破敵,強似寬廣正麵上節節潰敗。”左手那人斥他們道:“權衡利弊,全是你這班善懦短淺、瞻前顧後的弄壞的!”


  還有人談及邊民登錄人丁戶籍納稅的不易,繼而提及建糧倉的那件事,眾人嘴裏麵都有不滿:這裏本處交通蕃、漢的咽喉要地,因無糧倉,周轉困難,難囤大軍。些微軍士裝裝樣子,蕃人根本不懼。為應急時,軍糧不得不高價從商賈手中采買,白費許多人力、財力。


  好不容易上頭使錢,終於要建糧倉了,便有幾個酸腐的文人跳將出來,引一些人去上頭鬧,又寫些文章,道什麽邊人生活的不易,不容易過得好些了,又大興土木不恤百姓,奪了多人的飯碗,離間蕃漢邊人的情誼。因他這鬧,這事少不得又拖延。百姓們視淺隻顧飯碗,阻擾倒罷,可恨這班奸險的文人,為了錢財祖宗也賣!


  另有人與張敬說話,言語便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今日來降,明日又反,有些事不是你讓步他就知道收斂的。”張敬回道:“他既來投,誠心待之。成日價疑心疑鬼,還有哪個肯來投?”


  那人遂道:“知寨是個誠實君子,蕃人哪裏明白苦心。上頭隻知熟戶好,哪裏知這才正是個大禍患。那些做了熟戶的,一湧而來,反將宋人的土地侵占盡了。那廝們全是合族而來,又兼彪悍,宋人哪裏鬥過他?便是事大了鬧起來,上頭因怕他反水,隻好事事都遷就。饒是如此,遇了荒年,或收成不好,他便在周圍劫掠一通,轉投蕃人去了,你又無處去尋他。”有人點頭附和道:“狼不同犬,不可不防。”


  這邊阿羅上茶畢,料得解廣已走了,便退出去。才剛出去,誰想正叫那廝看見。那解廣正尋阿羅不見,這會遠遠看見了,便好似半夜裏拾得金寶一般,便往這來。


  解廣尋了阿羅半日,不容易看見,見了阿羅臉上的神色,心中便怒,扯住叫道:“小婊子見我還想躲,待走哪裏去!你如何出老爺的手心!”這頭解廣一頭罵,那邊阿羅一頭哭。


  這聲恁大,廳裏麵眾人聽得清楚,此時都住了說。解廣還待要罵時,有伴當急去他耳邊一說,那廝知道廳裏有人,一驚走了。才剛眾人說得高亢,誰想叫張敬的舅子走將來,出一通醜,張敬麵上哪掛的住!眾人麵前,暫時隻好強忍了火,等到事後再收拾他。


  這邊阿羅逃將出來,去自己房裏躲著去了。這事一出,解廣那廝吃了晦氣,必然多日不敢再來,阿羅能夠安穩一陣。舒心不久,阿羅忽又惆悵了。去年時與幾個姐妹過節的情形,仍曆曆在目,一輩子那樣該多好,誰想能散的這麽快。


  聽人說自從燕兒嫁過去,那都頭爹娘不喜燕兒,因嫌她是個唱的,百般尋事。又嫌燕兒模樣惹眼,放在家裏怕要折壽。幾個嫂嫂慣看公婆臉色的,見公婆不喜,也來欺負。今天過節,阿羅心裏麵琢磨著,真不知姐姐過得怎樣。


  忙碌偏覺過得快,無一時女眷們都已來齊了,都著盛裝,坐在那乞巧樓上了。蕃女麵前,便是數內最粗俗的婦人,這時節亦要擺出天朝上國的姿態,做出些端莊賢淑的樣出來。


  口雖不說,心內亦不免笑那番女們遍體垂金,渾身掛錦,語氣狂悖,舉止失矩。更兼那不蕃不漢的打扮,十分惹人可笑。蕃女亦不是等閑,自心內道:“今日宋人邀來玩耍,那些人麵上看著客氣都笑,眼裏卻全是不屑,誰知不是故意刁難?俺們成日裏狩獵放牧,豺狼虎豹亦且不怕,倒怕她們?”


  眾人寒暄已畢,便要將針線取來擇選一番,一競輸贏。當下選了兩個考官,蕃人、漢人各有一個,正的是知寨的恭人解氏,副的便是喀魯罕的娘子索氏。


  這邊廂解氏引了幾個宋女,將蕃人針線細細看了,心內躊躇。此事雖說早料到,哪裏知她們針線這般不濟,再好的東西傳與蕃人,也隻會弄得一團糟。宋女隊裏,便是最粗糙的一件女紅,亦比蕃女強十倍,若想選個好的出來,不偏不倚,恁地艱難。不容易取舍一番後,勉強將喀魯罕之妻索氏並另兩個黨項女一共三件針線出來。


  三件又少,怕那廝們不滿意,隻好仍舊再看看,重新再挑選幾樣。正選擇間,忽有丫鬟前來報道:“咱們的活計,蕃人一件沒看上,挑的全是她自己的,已將利物取走了。”


  恭人聽了這話急怒道:“考官本來有兩個,我尚未定,她們如何獨自取了?”丫鬟說道:“本待攔她,她們說隻聽族長夫人,不由俺們宋人管。強攔她時,便要動手。”眾人急去那邊看時,早已不剩得有一個,果然都走了,利物也吃拿走了。針線活計落了一地,而且全都踩踏得壞了。


  人都說蕃人見了物事,不給尚且要搶哩,今番見許多好東西,明明白白堆那案上,好似白送與她一般,如何不取?眾人忍不住便罵。原本有指望得彩頭的,如今見了這個情形,氣的哭了。一齊圍攏解氏身邊,叫她做主。當下抱怨了一通,眼見得天色漸晚,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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