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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孫複日講 四路伐夏

  時元昊屢勝,王曾、範仲淹等皆上書說,黨項夏人撕毀盟約,引領諸羌掃蕩西北,邊事屢屢告急,唇亡則齒寒,久其必有圖中原之心。今上已長成,太後應將軍政國事還與聖上,然後商議對敵之策。


  王曾進言倒也罷了,範仲淹一個小小的官職,也跟在後麵勸太後還政,這事兒出乎眾人的意料。晏殊害怕太後一怒,追究到他這個舉薦人身上,急忙跑去找範仲淹,提醒他道:“你這種狂率邀名之行,舉薦之人豈不被帶累!”


  範仲淹回複晏殊道:“仲淹既承學士舉薦,在任上時,常擔心自己才德不足,讓舉薦之人蒙了羞,卻不想今天反因忠直被責。”說得晏殊無言以對。


  誰知範仲淹還不完,接連給晏殊寫兩封信,直言自己進諫的原因,總之就是一句話,他做的那些都是對的,說起來根本就沒錯兒!晏殊害怕跟範仲淹爭執起來,那廝再沒完沒了了,連忙自己先認錯兒,終於讓範仲淹罷了這話兒。過不多久,太後貶王曾知應天府,出範仲淹為河中通判。


  這日日講,趙禎問孫複言道:“《論語》何以治天下?”孫複反問趙禎道:“若老臣問,人生於天地之間,以何為要務?”官家掰著指頭道:“無他,治國、齊家、平天下而已。”孫複則道:“此數者一人可成事否?”官家搖頭回他道:“不成,當十數人、百數人、甚或數萬萬人共同成事。”


  孫複趁機說他道:“總而概之,治事當先治人。攝事者不是能工巧匠,專注揣摩可做。超前滯後、行高忤從、離心寡眾、賞罰不公,皆不可行。己身不正,何以正人?德行不修,何以服人?寬仁不足,何以納人?少年立誌,則行路有方。分而治之,契而約之,文治以合,武治以齊,立大格局,胸懷宇宙,君子不為細事所迷。”


  趙禎少年疑多,將話又問孫複道:“老子曰:‘吾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此話何解?”孫複遂道:“《易經》卦有六十四,唯有一卦六爻皆吉:此卦山在地下,居高不傲,內高外卑,是名謙卦。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水滴石穿,透堅硬而不銳。功推與人,委屈自受,孰可比之。


  君王如日,而萬民仰仗。過烈則溪斷河淺,苗木枯焦。不及則萬裏冰封,生靈寂寥。唯春陽暖日,萬物萌動、草木生發,生機勃勃而盎然,皆是煦陽上善之功。


  其曰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昔日紂王喜夜飲,而國人失日;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公主點翠,萬民爭屠鳥羽。妃嬪燃麝,則禍殃麋鹿。比之堯、舜、紂、桀,天下恩易歸於一人,天下惡亦歸於一人。為人之君,寧不思乎?”


  趙禎又問:“何為不敢為天下先?”孫複則道:“搴旗斬將、威振疆場,此偏將之任,非人主之事。統領群僚、總攬政務,此宰相之責,非人主之事。韓信者,驅之用兵;蕭何者,使撫百姓;張良者,使做謀臣。權量掌舵,允執厥中;尊賢容眾,嘉能矜後;查察諸侯,思慮百年,此乃人君當為之事。”


  趙禎思及太後之事,沉默半響,複又問道:“弱君若為天道轄製,該當如何?”孫複一個字一個字告訴道:“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銼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這話孫複卻不解釋,叫自己悟。


  那邊廂元昊大勝而回,舉國歡騰,又有多人前來歸順,元昊親自擺筵相慶。就筵上有功者賞,有罪者誅。元昊在筵上問頗超往利道:“你守韋州,應該知道它的緊要。我親引大軍傾國而出,為的是什麽,你該知道。臨危投宋,你欲將黨項一族置於何地?”聽聞這話,頗超往利沉默不語。元昊遂命合家殺之。


  頗超往利的女兒頗超氏,不久之前嫁與元昊,已有孕在身。頗超往利因這件事,急求告道:“大王看在我女兒的份兒,饒恕我老小這一回。”元昊聽見了遂道:“這事我差點忘記了。”遂叫衛士將頗超氏拖出宮殿,少時一並殺滅。


  筵上眾人急勸道:“幸而今次大勝而歸,並無損失。大王看在頗超一族以往的勞苦份上,且讓族長將功贖罪。”元昊止住眾人道:“若我不是快一步,宋軍旗杆上吊著的,便是孤的頭顱了!哪個再勸,與其同罪。”


  頗超往利的夫人,是太後衛慕雙羊的親妹,隻因眾人都不敢勸,衛慕雙羊遂親自去勸說元昊,求他寬赦。怎奈元昊並不通融,照樣將頗超往利合家殺滅,在韋州置靜塞監軍司,重新命頗超往利族弟頗超古項任靜塞軍軍使,繼守韋州。


  在元昊看時,太後衛慕雙羊心裏,隻有自己的母族,對德明和元昊不過是利用。當初李德明在日,衛慕雙羊就在國家事上指手畫腳,即便是於今自己做了太後,仍舊不改舊習。元昊跟太後不親近,衛慕雙羊早就知道。對於元昊做了夏王這事,太後也不是太高興,頗超往利這事之後,母子二人更添嫌隙。


  因今次元昊大敗宋軍,聲名遠播,許多原先觀望的人,紛紛來投李元昊,西夏一時更加興盛。這個時候,邊上許多鬧亂的人,假稱元昊的名義,在邊上大肆搶掠,鬧得人心惶惶的。


  元昊與諾移賞都提起這事,諾移賞都則道:“宋人的主張,一向對邊事待之以寬,然而實際收效甚微。我們反其道而行之,或許用威壓成效更好。


  萬物負陰而抱陽,若不是大國故意有預謀,些微小亂沒必要戳穿:一則叫邊民有所畏懼,替大王揚名;二則那些人騷擾宋人的邊民,倘若宋軍討伐時,他們或許還能投夏,打的他狠了,他們反倒投了宋人。那些小族沒靠山,生死拿捏在我們手上,不怕他做大了掌控不了。既然如此,沒必要阻塞了眾人來投之路。”


  諾移賞都這個話,正好中了元昊的心思。軍師張元的主張是,攻城不如攻心。然而元昊不這麽看:宋人一向是主張安撫,喜歡收買人心的。夏國國力遠不如宋人,倘若也跟著他們學,主張全都一樣了,誰還肯棄大取小呢?既然如此,還是用威壓這條路,能見成效。


  沒過多久,忽然從東京有密報傳來:宋人意欲報仇滅夏,起四路大軍:北路是歸義軍節度使、敦煌郡王曹賢順。西路是懷寧順化可汗夜落隔,南路博州團練使王德用聯合涼州的蕃部,四路大軍,合圍滅夏,得其國土,土地均分。元昊聞報驚慌,遂問張元。


  張元回道:“烏合之眾各為其利,主公休慌。於今使人攜重金去宋人重臣家去說,叫宋軍與潘羅支會盟之地設在鹽州,則潘羅支可退。再使人去添風加火,言說王德用麵黑身白頗類太祖,如此宋人必有人疑,此一路人馬不足懼。


  北路讓野利遇乞引兵截斷商路,曹賢順擔心賦稅,必然退走。再去夜落隔處散布消息,說宋人意欲借起事為名,要駐軍甘州,彼等自疑。”


  眾人一麵調撥糧草,修武備戰,等了數月,果然此事再無消息。密探回報:曹賢順那裏,需要從祁連山北迂回後方,經過遼國的地界,本來路途就不甚好走。正待起兵的時候,忽然報野利遇乞引兵截斷商道,急忙去救,遂不能來。


  說起來這個歸義軍,原有來曆:唐末的時候,隴右、河西盡歸蕃人,西北諸地,自輪海以東,神鳥、敦煌、張掖、酒泉,東至於金城、會寧,東南至於上卦、清水,凡五十郡、六鎮十四軍,皆唐人子孫,一朝亡地,朝廷棄擲。不得已辮發左衽,父子世代淪為戎奴。或田牧種作日夜耕織,或為人擄掠充作軍卒。老弱婦孺無用之人,或挖眼,或砍斷手足,棄之路旁自生自滅。


  多年戰亂,蕃人動輒劓刖羸老,槊貫嬰兒,焚其室廬,殺其丁壯,其苦如此。沙州豪右張議潮不忍同族淪為人奴,聯合粟特、吐穀渾部,聚眾起事。到此時不單是漢民,西北各族早已不堪吐蕃人奴役,紛紛響應。


  眾人驅逐吐蕃,廢十一稅,克複瓜、沙,自己命名為“歸義軍”,廢除吐蕃人酷刑,治下一應按唐朝體製。後張氏敗落,張議潮孫婿曹議金又為“歸義軍”節度使,至此節度改為曹氏。早先歸唐,宋時複又歸宋。瓜、沙銜接西域,與宋人多通商貿,貨貿賦稅占六七成,斷他商路如何不急?如此此一路退去。


  潘羅支聞聽與宋軍會盟之地設在鹽州,急忙稱箭瘡複發,不能走動,在家將息,實在不能成行。原來這鹽州此地位置尷尬:宋軍隻要師出環、慶,不日即到,並不遇敵。潘羅支去,需繞路西夏,先與黨項人殺個你死我活。能不能活著與宋軍會合,尚且難說。


  何況潘羅支已經聽說,甘州夜落隔那個廝,一聽說伐夏這樣的事,立刻踴躍,急忙便要派軍前來。據潘羅支所知,甘州夜落隔那個東西,一向是無利不起早的。若涼州將大部的人馬調去南麵,西麵空虛,夜落隔趁著東征的空兒,率領大軍從涼州借過,鬼知道生能出什麽事來!潘羅支身受箭創心又沒傻,做什麽讓他們來占便宜。


  宋軍中又傳王德用麵黑身白頗類太祖種種言語,宋軍無故亦退。既三路已退,夜落隔一路遂就罷了。因四路皆退,元昊遂對張元笑言道:“當初若不得先生,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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