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定遠縣當堂問案
當夜升堂,等知縣相公從被窩裏麵爬將出來,早已有兩班衙役在堂上立定。往下麵看時,下麵已跪了四個人。當中跪著一個漢子,一個買辦。左邊跪著一個門丁,右邊跪著一個猴子。
這幾個不是別人,當中的正是張超、衛太公家的劉買辦,左右兩邊的,便是衛太公家門丁和李九。知縣相公口內問道:“這廝們有何急案要告?呈上狀來。”張超呈了狀,將前因後果都寫在上麵。
相公看得明白了,先叫仵作上前去驗屍。那個老兒乜斜著眼,細看了一會,當堂向眾人宣布道:“回稟相公,這個婦人是溺水而亡,窒息死的。身亡的原因,不是被人毆打所致。”聽到這話,外麵圍著看熱鬧的那些,不敢相信,都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知縣也問:“那按你說,這個婦人身上的傷痕,是怎麽來的?”仵作便道:“過來之前,小人已親自去了河邊。這婦人打撈上來的河邊,有不少凸出河岸的山石。所有的傷痕,都是落水的時候掙紮、摩擦,所導致的。”一麵又填了屍格上來。
這仵作睜著眼睛說瞎話,張超見此哪裏服氣?立刻便說出白日的事情:張超娘子因去要債,衛太公家買辦不認,爭執起來被他們打死。現放著那麽多人都看見了,都可以作證。
既然張超這麽說,劉買辦那頭,都也不是吃素的,另有一番話要說。那頭則道:欠了張超娘子的菜錢?這是不可能的事。衛太公家吃用的菜蔬,都是到了日子,大店鋪專門送來的。
小門小戶的東西,又說不上好,都是一星半點的,又不能定時、定量給送,能有什麽值得要的呢?現有許多人都可以作證,衛太公家廚房所用的菜蔬,都有賬可查,從不要不明不白進來的東西,誰知道幹淨不幹淨!
除此之外,劉買辦還有一個說法:張超的娘子,一向在街上風評不好,他的丈夫打死人躲了,已經好幾年不在家鄉露頭了,這事兒許多人都知道。之所以張娘子不改嫁,聽說是翁媳兩個人住在一起,很有一些“偷錫”的傳聞。
而且根據可靠的消息,那媳婦是個有名的潑婦,為一件小事,動輒便打人、罵人的。這事兒好幾個都可以作證:就在半個月之前,因為菜價的事情上,平素老實的薑大嫂,被她拿竹杠敲破了頭。三公公看不過勸慰了幾句,被她上去唾了一臉。
顧大嫂背後說她句閑話,她能跑到人家門上,一連罵上兩三個時辰,都不用停下來喘一口氣。就她這模樣,街坊鄰居們也不敢招惹,沒有一個說她好的。這媳婦因自己過得不如意,很有些眼病,見不得別人家過得好。
正趕上衛太公家裏麵辦喜事,特意請人搬弄雜戲,請人去看。張超的娘子去看戲時,因為沒占上好位置,坐在那裏嘴沒有閑著,一直都罵罵咧咧的。因為劉買辦看不下去,勸了幾句,她就抄起來賣菜的扁擔,把好幾個人都打傷了。
家裏發生了這樣的事兒,衛太公實在看不下去,罵了幾句,讓人將她趕出門去。大庭廣眾的,張超的娘子沒占了便宜,接著還被人趕出門,傷了麵子,氣憤不過。不知道怎麽想不開,便去跳河淹死了。
鄰居不少人都能作證,是她自己跳了河,實在不幹別人的事。張超曾經打死過人,平素在街上就一個潑皮,如今他突然回家了,連夜上告,沒別的原因。就是因聽說老婆在跳河之前,跟衛太公家有過節,故意上門來以屍訛詐。
張超隻是一個粗人,聽對家編出這一套話來,立刻就急了。怎奈這廝口舌又笨,明白自己被別人給坑了,怎奈這廝卻講不出理來,公堂之上,知曉得張口朝對家亂罵。除了問候衛太公全家的祖宗、恐嚇要殺了他們全家,有用的張超也不會說,也說不明白,哪裏爭執過了人家!
那一頭劉買辦口舌是巧的,除他以外,還有衛家雇來的幾個刀筆訟師,一個個全都是牙尖嘴利,慣會捏影摶沙這種事的。這些人和劉買辦一唱一和的,一同向張超發難起來,張超哪裏辯得過!眼看著張超就落了下風。
本來因張超娘子死了,許多在外麵看熱鬧的,同情他家,都罵衛太公不是個東西。及至聽說了張超打死過人,這廝本來就是個潑皮,他的娘子,也一樣不是一個好東西,“以屍訛詐”很有可能!更何況衛太公是本地有名的鄉紳,他的兒子又剛中了進士,這些有頭有臉的人,能說假話?必然是張超不好了。
再加上今日這一場辯,張超經常答不上來,隻顧亂罵。公堂之上,當著知縣相公的麵兒,他就敢公然威脅人,可知不是個好東西!反倒是衛太公那一邊,侃侃而談,說的十分有道理,聽著聽著,不少人又覺得衛太公占理,立刻他們便調轉了方向,轉過頭去罵張超去了。
形勢一下子逆轉了,相公在堂上也看見了,立刻便罵張超道:“你這廝,明明是自家氣性大,跳水死了,現有仵作的屍格在這裏,跟著的還有這麽多證人,偏要賴到別人家,卻不是故意要以屍訛詐!”
下麵張超分辯道:“現有鄰舍李九,並他家家人門丁一人,都可以作證。我娘子是被人打死的!”左邊那廝司閽的嘴臉,慌忙便道:“回相公話,小的吃這廝毆打逼迫,牙齒都被他打掉了兩顆,是被他強逼著拉過來的。如今在公堂上實話實說,張超的娘子是跳河死的,俺可以作證!”
問李九時,那邊李九已得了衛太公家銀兩,又吃他逼迫,亦不敢說。似此如何告得下?相公當堂下令,叫將張超棚扒起來,杖責二十。張太公害怕兒子挨打,急忙告饒。眾公人已經得了衛太公銀子,誰去管他?一發如虎似狼撲將上來,把張超摁住了橫拖倒拽,下手便打。一時打完,攆逐出去。
這頭張超和太公兩個一塊兒,領了娘子的屍首,覓了一輛車子推了,當下回家。街坊鄰居見他回來,皆遠遠的躲了。今夜公堂上麵的情形,眾人在下麵已看見了,都知道了衛太公他家的手段,不是尋常人能惹得起的。
更何況上堂之前,衛家的人已吩咐過,倘若衙門裏來人問時,所有人都不能順便說,必須按他們教的回複。衛太公家裏有錢有勢,誰敢跟他們做對呢!兩邊一比,還是衛太公更可怕。
既然人已經得罪了,眾人索性不與張超繼續來往。有幾個為了不虧心,私底下便說,報應這事兒還是有的。俗話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當初張超殺了人,沒能償命,閻王那頭卻記了賬,應有的報應,便落在他家娘子的頭上。
這頭爺倆兒進了門兒,見房屋桌椅都被人毀損了,紵絲衣服扯得稀爛,扔在地上。張超把渾家的屍首搬進來,使篦子將亂發與她梳了,又將水與她洗了麵。娘子素日幹淨,哪裏這般汙穢過。
娘子身上的衣服,染上了汙泥,張超便去打開箱子,從裏麵摸出來一件月白裙子,這正是張超昔日與渾家買的,她素日舍不得穿,隻無人時拿出看看。如今叫她穿了上路,也好留個念想。當下與她穿戴好了,先停了靈床。張超心道:“老天有甚公道!娘子昔日在世時,素日良善,連隻螞蟻不肯踩,偏無好報!”
那公公坐在樓下一言不發,隻是流淚。此時見張超拿了尖刀,便要出門。老兒見了,死命抱住。正在勸間,忽聽見有人來敲門。開門看時,卻是李九。這李九進得門來,向靈床插燭也似得拜了四拜。
此時李九見了張超,拿了十兩銀子出來,放了桌上,躬身喏道:“張大哥,才剛在堂上俺不作證,實在是因為吃他逼迫,又有家中的老娘,怎敢爭競。他又與俺這個銀子,若不取時,叫他生疑。大哥生氣,打俺一頓,俺也不吭。便殺了俺,也不眨眼。”言畢便叫動手。
見此張超便叫他道:“小九哥且先坐下,料你晚飯也沒吃,咱們就一塊兒吃一杯。”李九不敢不聽,自去下首坐了,又從旋子裏倒了兩碗酒,叫太公一道吃一杯。
張太公因為兒媳突然死了,兒子如今又挨了打,吃上了官司,連自己也多了個“偷錫”的罪名,心下苦惱。天地良心,這是實在沒有的事!他家本來就遭人欺負,這可倒好,一旦這傳聞流傳開,豈不更成了街上的笑話!
可恨那班天殺的人,無憑無據的,怎麽就傳出這麽個話兒來!這個老臉沒處擱,不如就死了。本來就病病歪歪的,風吹就倒的一個老漢,自覺得沒用,心裏麵十分憤恨委屈。
眼看著張超去廚下了,這頭李九喊叫張太公,見他沒有應,感覺不對。李九急忙走過來看時,見張太公呼吸已經急促起來,正在大口大口得喘不上氣來。一見不好,慌得李九急叫起來。
本來張超正收拾東西,打算三個人吃飽了再說。因聽見李九聲音不對,張超急忙棄了舀水,三步並兩步奔過來時,卻見老漢倒在地上,已經沒有氣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