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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冬至日東軒行竊

  卻說吳英自還了家,時間又過去了兩個月,已到寒冬。昔日吳英的老娘在日,尚且能約束吳英幾句,如今沒了,吳英一發似脫韁的野馬,身邊再沒有能管他的人了。吳太公每日隻飲酒作樂,對那些家事不太操心。吳英在家,每日也隻是演習武藝,會友作耍。


  前些時候,吳英的阿爹討了個晚娘,閨名喚王榮,如今已經年過半百。這婦人雖沒有出眾的相貌,卻很有一些撩人的風韻,甚是攝人魂魄。來此居住,隻是管家。自她來了這家以後,就跟吳英形同陌路,兩個人從沒有什麽話說。


  說起吳英這晚娘王氏,年少時家鄉曾經遭災,村裏麵來了個人牙子,一眼就把她看上了,當下要買。爺娘死活不舍得她去,她道:“不讓我去時,你們有餘糧養我麽?就這麽哭哭啼啼的不肯賣,隻好叫我在家裏餓死!”說畢自己抱了包裹,頭也不回地跟人家走了。


  後來輾轉被賣到了東京,做到桑家瓦肆的頭牌行首,說唱得好風流院本。三十歲上嫁了個老公,誰知這丈夫沒壽命,兩三年沒了,隻閃的這婦人帶著個孩兒繼續過。那孩兒如今十****歲,原名就喚作石磊。現如今跟隨母親到吳太公莊上,便改了姓,喚作吳磊。此卻是個秀才出身,素日懦弱。


  這日冬至,莊上眾人皆換了新衣,大清早忙著殺雞宰羊,享祀先祖,接待往來拜會的親友,吃餛飩、薦黍糕,安排筵席,一時間忙的不可開交。


  吳磊一向不喜歡熱鬧,自己遠遠得躲離了人群,一個人在東軒廊上暖日下看書。也不知看了多長時間,吳磊正打算回去時,隻聽那東軒內窸窣做響。他還道是鬧了雀鼠,不覺嘴裏麵說出聲道:“好生奇怪,大天白日,屋內如何進了雀鼠,在這作怪!”


  裏麵的聽見他這番話,立刻沒有了動靜,想是雀鼠也害怕人。再細聽時,半響無音。吳磊合上書正打算走了,突然從裏麵閃出個人來,視之,卻是本莊的莊客,有名的一個幹隔澇漢子,因排行第三,喚作丁三。本名丁文舉,卻少人知。因自比李斯,說相公員外不過是倉鼠,別人遂喚他叫“倉裏鼠”。


  說起來丁三也讀過書,考了幾回,回回皆是名落孫山。後來隨長兄去了東京,在一個京官兒家裏麵學做廚役,被約束的緊,動輒便要洗手剔甲,天天被查驗洗浴更衣,又將絹布蒙了口鼻,隻是白看,偷吃不得。當下丁三辭了這差使,陸續又覓了幾個營生,皆不如意。


  東京雖然看著好,亦隻服侍有錢人,那些繁華關他屁事。因丁三在東京城裏麵住不牢,又回了萊陽。這廝既然已見過了世麵,心就高了,如何肯與這班民智未開的破落戶兒一處做事!

  幾年以來,丁三一直不得誌,落得個高又不成,低又不就,在家隻是閑耍吃酒。時日久了,家裏人厭惡,被自家的嫂嫂趕出門去。因為與莊上沾些親,丁三胡亂在此掛搭。這廝成日無事,閑常便是吃酒耍錢,今日料是賭輸了,趁無人來此偷盜些財物。


  看見是丁三,吳磊遂就問他道:“丁三,你如何這般大膽,白日就敢來盜竊財物!”丁三此時已經看清是吳磊,鬆了口氣道:“我道是誰,卻是秀才。又不是什麽正經主人,你這廝莫管閑事!”


  那頭吳磊繼續道:“大天白日的,你如何進來偷盜財物?待我回頭告訴娘去。”丁三慌忙勸阻道:“好小郎,你且莫嚷。你今日放我過去了,日後我與你做個心腹的伴當,怎麽不好!”


  吳磊便道:“你這廝隻會吃酒耍錢,與我做伴當有麽甚用處?”這話兒把丁三惹急了,急告訴道:“小郎隻好小看人!這莊上若買物傳妓,取錢送物,兩頭傳話,插科打諢、拾掇家生我卻不會,若論探聽消息、穿針引線、充作細作、牙人買賣、出謀劃策,我卻在行。


  有我幫襯,怎麽不比那廝們強些?今天說一句自誇的話:小郎倘若得我扶助,強似那劉備得諸葛,劉邦得張良!”


  丁三那話當不得真,因此他說了那麽多,吳磊根本沒放在心上。因吳磊沒有鬆口說放,丁三在這裏求爺爺告奶奶纏磨了一會兒。吳磊這廝耳根子軟,真計較起來,又怕這丁三記下仇恨,再加上並不想十分生事,便也放過,這事兒從此就不再提了。


  這一日丁三得了兩貫銅錢,欣喜便道:“爺爺這幾日連連賭輸,又沒有油水,餓得肚皮都幹癟了,且去村頭買些酒吃。”說畢這廝便揣了銅錢,放快腳步,一徑投村頭酒店去了。


  丁三飛跑著轉過牆缺,走了兩三步之後,遠遠見胡桃樹下立著個閑漢,在彈頭巾。因看見了丁三,這人出聲叫住他道:“丁三,這些日不見,又去哪兒瘋了?你老婆在家裏麵斷了炊,正等你回去救命哩。”


  丁三聽見了這個話,喉急了,忙住了腳,口內罵道:“這撮鳥快夾了鳥嘴撤開,我家的老婆死不死,幹你這個村驢屁事!”複又罵自家渾家道:“捅不死的鱉老婆,才不見了幾日,便生事出來。”那閑漢見他這個潑樣,也不理論,自笑著去了。


  丁三在莊上本是個人物,除了有數的幾個人,其他的沒幾個敢不敬的。才剛在村口,突然被閑漢恥笑了幾句,丁三立刻承受不住了道:“我就不信,老爺混到了這個田地,被這幫幫閑破落戶在背後恥笑!真是落架的鳳凰被狗給欺了!”


  之前的時候,雖然丁三也落魄,然而他心裏總認為說,如今是薑子牙釣魚糊口,韓信遭受胯下隻辱,困境都是暫時的,早晚他還能翻過身來。突然被閑漢這麽說,丁三心裏麵一咯噔,似乎這個“翻身之日”,遙遙無期,好像永遠看不到頭了。


  可不是麽!就算史上的薑子牙,若不是運氣好遇到了文王,不也得一輩子釣魚麽!丁三也知道自己有才,倘若這才華不能被發掘,恐怕一輩子都沒法出頭!這麽一想,丁三幹脆連酒都沒有心思吃了,拔步回來,一徑投村後王小乙賭坊去了。


  那賭坊裏麵生了個火盆,凳子上有幾個蓋著個綿衣,正在睡覺,隻零星幾個閑人不嫌手冷,口裏叼著灌漿饅頭,仍舊在博。此時看見丁三進來,有人笑著問他道:“博士這幾日不見了,又去哪裏發財了?”


  丁三沒工夫理這些閑話,到打馬的旁邊站下了,指點了幾句。誰知聽他的偏又不贏,那人也就不滿道:“丁三,你莫以為識幾個字,就能裝成孔聖人模樣,有本事到處指點人。老爺祖上也做過官,甚麽事卻不比你鳥明白!”眾人也都奚落道:“天下的笨貨,都愛替聰明人胡亂操心!”


  不耐煩與三尺童雛說河洛,丁三也就走開來,從懷裏將兩貫錢取出來,喚主人道:“小乙哥,且把頭錢來我博。”那小乙問道:“你博多少錢一注?”丁三道:“先博一貫來。”遂拿出來一貫,將頭錢把在手裏。


  當下將錢拿來一簸,丁三看時,叫一聲“快!”,疙瘩得博了一個叉。丁三又拿出來一貫,一疊聲叫道:“快!快!快!”疙瘩得又博了一個叉。眼見得兩貫錢全都沒了。丁三便道:“小乙哥,你行行好,且再借一貫錢我博。”


  王小乙便道:“丁三,自古道:‘賭錢場上無父子’。你輸了便罷,卻來做甚麽鳥亂!”丁三陪笑便道:“小乙哥,我往常時,也沒少送了你銀子,便借我一借能待怎地?等我翻了本回來,雙倍還你。”


  王小乙道:“丁三,在俺們跟前,你莫把泥孩兒喚‘磨喝樂’,冒充什麽東京人物。憑你這賊眉鼠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一世也不得發跡,休要誇口。”


  丁三還想再繼續說時,見那討頭的、把門的都圍上來,拾錢的虛拿火鉗作勢要打。那邊睡著的亦都起來看。眼見得今日又沒有伴當,真動手肯定得不到好處,丁三遂就不敢則聲,就這麽一個人灰溜溜走了。


  鳳凰掉進了雞窩裏,比下蛋自然比它們不過!隻可恨那廝們隻會問有錢沒有錢,旁的根本不去看,白白令明珠蒙了塵。等丁三出來了賭坊門口,口內忍不住罵道:“撮鳥省得甚麽!眼見我如今時運不濟,連豬狗都敢來欺負了。待爺爺熊飛高舉那日,叫你們一個個都死!”丁三一麵罵,一麵又去找銀子去了。


  這一頭吳磊正在房中讀書,突然聽莊客在外頭叫道:“小郎在也不在?有人來找。”吳磊心裏麵琢磨了道:“我自從到了這莊上來,少有人找。是甚人尋我?”開門看時,卻是丁三。


  那丁三此時鑽將入來,口內說道:“好小郎,我今日輸得赤條條的,且借我幾貫錢使。”那吳磊擋住他便道:“我自來與你無甚瓜葛,如何借你錢使?”


  丁三根本不管這些,大咧咧走過去到杌子上坐下,伸手把桌上的茶拿來,呷上一口,說上一句閑話道:“才剛在村頭酒店裏麵,有閑漢說你娘背著吳太公,偷偷與別人捱光哩,我會去說?那廝便是本莊上人。特報信來與你知道。”


  那丁三一麵說,又從桌子上拿過一本書要翻。本來吳磊不願意理他,突然聽見了這個話,又怕他越發說出不好的來,口內忙道:“你且休說!我自與你錢便是了!”丁三得了這筆錢,唱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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