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2 蔡河水景
玉堂有時候這麽覺得:事見的多了,對大多數事情就看淡了。對於別人的喜怒哀樂,就沒辦法感同身受了。看見別人家添丁進口、或者有升官發財的事情時,一群人喜不自勝的模樣,恨不得昭告天下時,玉堂心裏忍不住道:“不過如此,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看見誰家倒了楣,一群人呼天搶的大聲嚎啕,旁邊人見了也忍不住落淚的時候,玉堂也沒什麽同情心,甚至在心裏起不了一絲的漣漪。
如今的玉堂,越來越討厭聚會了:一大群人圍在一塊兒,絮絮叨叨說一些沒用的。要麽就是聊家常,抱怨或豔羨一些什麽。
也有些談論些時事的,從他們的嘴裏,玉堂沒聽出任何的高見來。偏偏那些人還愛表現,非要離開自己的本行,對於一知半解、隻知道皮毛的東西,也指指點點,說得天花亂墜的,用兩個字評價就是愚蠢。跟蠢貨爭辯太浪費時間,聚會什麽的,玉堂也就不再去,寧願一個人對著月飲酒。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初在邕州,玉堂和展昭割袍斷義的事情,東京這他們熟悉的人,已經有好幾個聽說了。
這一日無事,玉堂和周昕兩個人,在蔡河的河邊上看水景,周昕突然開口道:“蘇興他們沒有了,難過的也不隻你一個,明熠心裏也不好受。怎麽你受了委屈忍不了,就把火兒就發在親近人身上,還割袍斷義起來了?不跟你一塊兒造反的,就是反派,就成了你的敵人了?!”
玉堂便道:“快閉了嘴,這件事情別提了!你一個文人,懂的什麽?!”周昕看著他說道:“這話我就得說你了,文人怎麽了?怎麽我就不懂了?!就算要怪,也是上麵人指揮不力。與地方上的官吏對待蠻人的態度有關、與皇帝對南方的策略有關、與樞密院那邊的調度有關、與統軍主帥的部署有關、與沿途官吏的轉運有關、與朝廷上下的冗職有關。
為了國家的安危、為了百姓的福祉,底下做事的已拚勁了全力,舍生忘死力挽狂瀾,才是最不該怪罪的人。難道說跟你做了朋友,就什麽事都得聽你的,自己就不能做主了?你這人怎麽霸道呢?!還是說活著回來了是個罪過?!必須得‘中途少一個,誓死不還鄉’才行麽?!”
玉堂笑了一聲道:“別跟我打岔,一碼歸一碼!你知道我反對的不是這個。而且這責任也好分:最該問責的那個人,不就是姓趙的那個麽?!他一輩子,被人稱讚成什麽‘仁君’,所謂的‘仁’,不過是對身邊人施舍點小仁小義,在政見上,他根本就是個平庸之徒!
在雞零狗碎上堅持己見,絕不退步;在大是大非上瞻前顧後,膽小多疑。我真不明白,他‘明君’的名聲是從哪來的!”
玉堂還沒有說完話,立刻被周昕止住了道:“咱們不說那些遠的:當初你們走的時候,說什麽來?‘去時十人整,歸來五一雙。中途少一個,誓死不還鄉。’你們十個人過去了,打完仗隻剩下兩個人,那就是世上的另一個自己。就應該惺惺相惜,彼此珍視那才對。誰知卻弄到不搭腔,居然還割袍斷義了,你們兩個真能耐!其他人泉下有知的話,該多失望啊!”
因這個話兒,玉堂把頭揚起來,眼睛轉去看遠方的的河船,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夕陽從西邊照過來,玉堂一半的身子,在陰影裏麵,另一半被斜陽正照著。遠處汴河的船隻,傳來隱隱約約的樂聲。
其實剛從南方回來的時候,玉堂是打算去甜水巷搬行李的。隻是心裏麵不太敢去:一旦把行李都搬回來,以後有什麽借口再去呢?畢竟謫仙樓已經被封了,留下來供人回憶的地方,隻有那麽一處了。
事實證明,把十三廳當做留念的地方,純粹是白玉堂想多了:第二次玉堂經過的時候,就看見展英一夥人,正在那忙活著收拾東西,已經把行李打包好了。
玉堂嚇了一跳道:“怎麽你們要搬家麽?”展英便就回複道:“殿使不知道這事兒麽?我們家主人去了延州,以後就不來東京了。賃在這的房子也沒用,要退掉了,我們也要回太原了。”
見玉堂長時間不回話,周昕在旁邊又接著道:“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也早想回邊上了,卻有個原因:當初那事兒,是你自己置氣不幹的,就這麽回去抹不開臉兒,所以才耗著。
你想等別人先開口,把你請回去。”玉堂立刻反駁道:“回不回去這件事兒,連我自己都沒打算,你又知道了?!”
周昕歎了口氣道:“別總以為機會多,隻要你回頭,所有的就都在原地等著。其實人一生真正的機會,也隻有那麽兩三次。一旦錯過了,就算想走也抽不開身,沒辦法走了。你不是常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麽。”
當日周昕說了不少,玉堂因為嫌叨嘮,對他那些話愛答不理的。眼看著時候不早了,周昕便就戴上了帽子,朝北麵走了,留下玉堂一個人,一麵飲酒,一麵繼續看蔡河上那些船隻。
因為王德用上書說,釒明寨是延州第一個要緊的去處,應該重點建起來。對這個提議,上麵的相公們在一塊兒商議了一番後,也點了頭,專門撥過來一筆錢,做這件事。
如今寨裏麵,已有修建和招募人馬的錢,延州那邊,還專門撥過來築城的人,什麽用料都備齊了,什麽顧慮都沒有,總算能放開手腳幹事了。別的不說,單不用天天啃鹹菜這一件,就讓合寨高興得了不得,更別說還有其他的。
這個消息一下來,合寨的軍士們都歡騰起來。李湛這廝,急忙把珍藏了好幾年的酒,一股腦全都搬出來,口裏一個勁嚷嚷道:“今天晚上,我把老本都豁出去了,都放開量了給我吃,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還有人道:“李哥,這樣的好酒,吃鹹菜不就可惜了麽?!庫房晾的那幾斤肉,都拿出來一塊兒做了吧!”好幾個一疊聲跟著道:“幹肉算什麽?!讓老趙叔趕車,去延州買點下酒的菜蔬來,咱們一塊兒改善改善!”
當夜吃了幾杯酒,等眾人散後,李湛告訴展昭道:“說真的明熠,當初你剛剛過來時,我以為又能跟前麵那幾個都監一樣,看見釒明寨這鳥樣,撒腿就走了。你知道麽?當初他們開玩笑打賭,沒一個說你能撐足一個月!到底是跟過包龍圖和狄元帥的人,竟待住了。你快說說,有什麽訣竅?”
其實哪裏有什麽訣竅,一路走來,經曆過那麽多的事兒,展昭心裏麵認為說,許多的時候,都是因為沒退路,知道潰退的後果,沒人擔得起這個責任,也就咬著牙堅持了。
再者說從小聽慣了一句話,軍中人人聽過的:“不許給西軍丟臉!”也不是聽聽就罷了,時間長了,慢慢就深入骨髓了。當初平蠻,衝鋒陷陣都不怕,其他小事能算個甚麽。展昭想了想回複道:“其實我做的這些事,許多人也都能做得到,而且還做的還我好,隻是他們沒機會了。”
孫奇,韓煦,羅奕,闞海,潘陽,楊*斌,文成,培雲,鄧禹,蘇興,朱凱,劉賀,還有許多許多其他的人,都曾經是他的至交好友、袍澤兄弟,當初他們捐軀的時候,不就是希望剩下的人,能繼續太平的活著麽。他這麽做,隻想讓他們的捐軀更值得。
說著,說著,李湛似乎漫不經心問了句道:“明熠,你故意忙,是不是害怕夜裏有夢,夢到一些不好的?”展昭聽見這話驚訝,不由問道:“你怎麽知道?”李湛也就笑了道:“我有時候夜裏起來去解手,看見你屋裏那盞燈,一亮一宿,就猜到了,人之常情嘛!”
這話兒說到了展昭心裏。一直以來,展昭都是噩夢連連。常夢到正在與敵軍廝殺,身體被他們扣住了,動彈不了。夢裏會攻擊敵軍的要害,迫使他鬆手。然而等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是自己半邊的身體麻木了,一隻手正掐著自己另一隻手的手腕。
有時候朱北晚上來伏侍,要偷偷替展昭蓋被子。被展昭反手扣住他手腕,一腳把朱北踢退了老遠。幸而這幾次沒有傷著人,弄得朱北晚上都不敢來了。
大多數時候,夢裏是平蠻時候的情景:許多人在垂死掙紮、哀嚎求救,可惜敵軍的數量實在是太多,打退了一批又一批上來。那麽多人,使盡全力也救不過來。眼睜睜看著宋軍一批批倒下了,憑他的力量,竭盡全力,也無法阻止情勢再蔓延。
埋葬了同伴,荊南立刻又陷入危急,卻遲無援軍,自己也不知能夠再堅持多久。那種心力交瘁卻無法挽救、完全看不見希望的感覺,好像滔天的巨浪一般,立刻就衝毀了低淺的堤壩,把周圍的一切卷入其中,無法呼吸,掙紮不得,讓人忍不住悲慟嚎啕。每次醒來,淚水把枕頭都打濕了。
還是累好。忙累的時候,睡得昏沉,能一夜無夢。不然的話,夢裏麵曾經的情景會再現,昔日的袍澤,一個個在眼前又死了一遍,最後還是救不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