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0 白玉堂驛路辭行
於是玉堂開始講。從日頭剛剛升起來的東海漁村,到西域戈壁藍天下的狼毒格桑,從綠水翠竹鶯啼遍山的江南,到園果滋榮、河畔麥香的北國。煙波浩渺的太湖,群山起伏的川蜀。還有那草原落日,大漠駝鈴,高山雪荷。
一件瓷器,練泥、拉坯、脫模、晾曬,工匠一刀刀的,在坯體上麵刻畫出樸拙或者繁複的花紋,然後施釉燒窯。彩繪過後仍沒有完,它們或者經過戈壁,在行商駝馬的脊背上經曆過狂風。或者遠渡重洋,在海船上顛簸。
一塊鐵砧被燒紅了,映著火光,真的是“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那情景比東京城所有的燈火加在一起還熱鬧好看,大錘小錘來回敲打,不久會出來一件兵器。聽著這講,似乎從火光裏能看到了強漢、盛唐。
時間飛逝,眼看著不早了。玉堂站起來拍一拍衣服上麵的土,便說話道:“別坐著了,走吧,天色不早了。回去晚了,怕他們不留咱們的飯。”展昭明顯還沒有聽夠,有些惋惜得開口道:“你自己先回吧,我還想在這裏看一看。”
這個時候夕陽西下,眼前的景色確實是美。於是玉堂重又坐下,口裏說道:“下個山七拐八拐的,咱們可沒帶火把。再不走的話,下去看不清路了!”
見展昭還沒有要走的意思,玉堂又道:“行了,我都數了四十個數兒,該看夠了。你們寨當初蓋房子,怎在山上沒建座廟?少了你一個住處了!”
當夜在釒明寨住了一夜,次日起來,就到走的時候了。一大早的軍士們幫忙,把菜蔬、幹糧、熟肉、清水,還有料草什麽的,全都搬到商隊的車上。輨鐧也已經上了油,所有的車輛都檢查完畢,眾人就預備啟程了。
展昭跟著這隊人,送了一程又一程。終於走到驛路的時候,玉堂便就發話道:“行了,就在這裏停下吧,別再送了。”馬上要告辭了,該說的這兩天都說了,應該交代的那些事兒,也都差不多交代完了。展昭並沒有太多的話,一路上笑著聽玉堂講,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
玉堂交代了眾人幾句,才待張羅著走路時,猛一回頭,見展昭仍舊站在那,穿著件豆青色半舊的戰襖。比前天剛剛看到他的時候,更清減了,原先的英氣已消失不見,瘦到幾乎脫了相,顴骨看著便有些突出。人看起來蒼白清秀,完全沒了當初神采照人的模樣,跟他以前不太像了。
因為這瘦,兩隻眼愈發顯得大,正眼巴巴看著他的背影,眼神黏在他身上。那目光似乎隔了千山萬水、千年萬年,就好像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似的。
突然間玉堂心裏的一塊,好像被誰狠狠揪了下一般疼,急忙從馬上跳下來,將身上錦袍脫下來,要與他披上。展昭急忙推辭道:“我不冷,路上風大,你自己穿吧。”玉堂隻管與他披上,口裏說道:“走路太熱,帶著又礙事,我先放在你這裏,等回來時再取。”展昭遂就說話道:“你去吧,一路上保重。”
玉堂重新上馬要走時,心裏麵突然想起來什麽,立刻從馬上回過頭,朝著後麵大喊道:“明熠,你看著我!”說罷左手扶著韁繩,把右手比了兩個數字。是二十六,平蠻時曾用的一個暗號,意思是等事情辦完了就立刻回來。
終於走了。才剛玉堂沒明說,其實這“回來”,不單是等他辦完事從遼國返回的時候,也會經過釒明寨。是他已經決定好了,不久之後就重回西軍。
當初白玉堂發了誓,韓琦不死就不回西軍,到如今心思已有些鬆動了。“韓琦是個什麽東西?!西軍又不是他家的店鋪,能算個屁!就不信我熬不死那個糟老頭子。”他這樣想。一入西軍,身上就被打上了烙印。曾經頂盔帶甲的人,就算脫去這身裝扮,熱血一輩子也還在的。
自從上一次皇宮失火後,張美人被封為貴妃,而且早已經寵冠後宮。仗著官家的寵愛,張貴妃三五遍請官家封其伯父張堯佐為宣徽南院使。這件事情才一商議,歐陽修、餘靖這些人,立刻就開始上書抨擊。對此趙官家不屑道:“宣徽南院使不過是一個虛職,各位何必如此認真?!”
這件事情傳出去後,知諫包拯也不甘人後,掙紮著從病床上爬起來,這麽對官家上諫道:“宣徽南院使不是個閑職,臣請陛下斷以大義,稍割愛情。在朝中大臣的任命上,要以國家大局為重,後宮求官的這個先例,絕不能開!”因為這件事鬧得太大,驚動的人多,官家也隻好暫罷了。
張堯佐的宣徽使沒要成,張貴妃不滿,三五遍在趙官家跟前央求,趙官家被她纏不過,隻好擢升其兄張化基為觀察使,到延州這邊來上任了。
誰知道這個張化基到了延州,就沒有幹過幾件好事兒。當初三路都部署王德用在時,有他看著,張化基做事還不敢太過。如今王德用人一死,底下都是些拍馬的,誰敢把觀察使當成個虛職?
叫眾人異口同聲的吹捧,張化基便真的認為說,在延州這邊,就沒有幾個人能大過他!甚至連延州的知州顧國元,化基也不放在眼裏了。
底下的人好奉承,知道張化基此番來延州,沒別的原因,就是過來混資曆的。在邊上待夠幾年後,回到東京好繼續升職,哪個敢把他當觀察使看?!隨著時間的推移,底下人慢慢的養成個習慣:一旦外麵有什麽事兒,眾人先把事情稟報與張觀察,然後再去說與知州。
釒明寨都監重病的這件事,釒明寨已經連續上報了好幾回,本來不少人都已經知道了,正要準備上報與知州,叫知州換別人過去接替。
誰想蘇錄事和張典史這兩個,去張化基跟前告訴說:“觀察,釒明寨都監換人這事兒,聽說觀察沒反對?依小人們的看法,這件事還是再緩緩!”對此張化基詢問道:“怎麽?釒明寨那個姓展的,一直跟咱們不對付,換了他不是正好麽?!你們倆怎麽又反對?這是有什麽想法麽?說出來我聽聽。”
其中張典史便說道:“咱們跟夏州那幫人,合夥兒在邊上販了些私貨,這事兒觀察還記得麽?”化基立刻回複道:“廢話,如今咱們就指望這件事兒賺大錢,我能忘了?!”
典史又道:“可如今咱的貨走得越來越多,眼下就那麽一條小路,難走不說,還拐得太遠。前些時候,我們幾個人想了想,想從安寧寨借條路。那天趁姓展的來延州,我和蘇錄事找過去,剛剛開了一個頭兒,姓展的就不讓往下說,所以這事兒就沒成。要是釒明寨再換個都監,也是不同意借路的話,不是耽誤咱發財了麽?!”
對此張化基便不滿道:“有這等事?如今延州的都知道,你們兩個人是我的心腹,你們跟他說什麽,就代表我說。姓展的這麽不給麵子?他以後還想在延州待?!你們倆說說,該怎麽辦!”
這時候蘇錄事說話道:“一則是老天開了眼,另一個是觀察洪福齊天,讓那姓展的得了絕症,馬上就死了。我們兩個這樣想:到現在了,這廝怕死,正一門心思在找藥,指望著繼續往下活,也沒能耐再經管釒明寨,這都監就讓他繼續幹,倒正好兒方便了咱們成事!”
當日三個人在一塊兒商議了一番,然後便由張觀察做主,把釒明寨將展昭的病情上報、請求換都監的這些信,都壓了下來。張觀察仗著上麵有張貴妃,做這些事情時,這廝一點兒都沒怕。
底下人更不用擔心了:就算將來事情泄露,上麵要過來追查的話,大家就全部統一口供,把責任一股腦兒全推到張觀察身上,張觀察國舅的身份在那,誰還敢問?!
就算這條計行不通,在那群諫官的壓力下,上麵真要查張化基,眾人還有個預備的計策:把事情全推到死人身上,就說這件事主使的就是展昭,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帶著頭讓大家幹的。
而且道理也說得通:為什麽這廝隱瞞病情,不肯把釒明寨都監這個官職,立刻交出來?是因為他借助釒明寨都監的權利,運送黑市的東西賺錢,會更方便。隻要大家一口咬定了說,後麵的主使就是他,然後再出去使使錢,這件事兒就沒有不成的!
私自扣押釒明寨的緊急公文,這件事情大了點兒,開始的時候,眾人隻想先試探試探。誰知道真的去做時,居然出奇的順利,公文被扣押的事情,上麵還真的沒發現端倪!對此張典史高興道:“果然咱們事辦的高明,真的把外麵人瞞過去了!咱們後麵那幾十車貨,我看現在走也沒啥大礙!”
旁邊蘇錄事說話道:“一趟能走那麽多車兒,外麵人一點不知道也不可能!隻是王德用這一死,都知道咱們背後的是誰,哪個敢管這閑事兒?!再說顧知州也快卸任了,重新換一個姓梁的來,他也知道咱上麵有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第一次不管,我看啊,他們這就是默許了,往後也一樣不敢管!”
對此張典史說話道:“昨天的時候,有個從東京的過來的說,官家想廢掉曹皇後,然後把張貴妃立成皇後!你來說說,這是多大的機會啊?!這時候不趕緊貼上去,等到人家真的被立了後,再趕著過去當心腹,早就晚了。人家門口兒擠滿了人,作個揖你都得趕著排隊,誰還肯理你!”
隨著時間的推移,張化基身邊的一撮人,在黑市上又吃了不少的甜頭,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啥都敢幹!有的時候為了偷懶兒,蘇錄事這廝,索性把直接把州衙蓋章的印鑒,直接就這麽發下去,叫底下那些人隨便用,連黑市也做的大搖大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