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冤家路窄
李慶安退下了,李隆基背著手站在窗前凝視著天空,久久不語,吐蕃贊普在赤嶺下身死的消息讓他無比震驚,赤德祖贊,比他在位時間還要長的吐蕃王,娶了大唐的金城公主,信誓旦旦要維護唐蕃友好,可轉眼又兵刀相見,從他李隆基即位開始,他便和赤德祖贊為對手,經歷了數十年的漫長拉鋸戰,政治上的爾虞我詐,開元十七年,唐軍奔襲石堡城得手,取得了戰略優勢,其后連戰連捷,逼得吐蕃不得不求和,開元二十一年,唐蕃在赤嶺下會盟,赤祖德贊在表文中說,‘外甥是先皇帝舅宿親,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為一家,百姓,普皆安樂’,發誓唐蕃永為兄弟,永不再戰,可僅僅數年后,吐蕃人又以聲東擊西的策略,明打劍南,卻偷襲石堡城成功,將會盟表撕得粉碎,劍指河湟。
沒想到今天赤祖德贊居然會身死在石堡城之戰中,身死在赤嶺之下,這一刻,李隆基心中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暢快淋漓,又有一種對手身死的惆悵。
良久,他回到御座上,又取過哥舒翰的奏折,翻到了他對李慶安評功的那一頁,‘安以三千安西隴右聯軍,拒敵八萬,董延光之過也,阻敵一曰一夜,為石堡城爭得時間,可謂功不可沒,然論其慘烈,未必有石堡城之萬骨枯死,偏功于后山,不能蓋石堡城之正面之功,故臣以隴右之戰大局評價,定其為叁功。’
李隆基眉頭微微一皺,他這才發現哥舒翰沒有提到李慶安的殺敵人數,或許他也不知道,但連吐蕃贊普也身死戰場,那吐蕃軍的陣亡人數也肯定是難以估量,想到這,李隆基回頭問高力士道:“大將軍,你說朕該如何封賞李慶安?”
高力士對李隆基了解極深,知道他此時的心里平衡已經到了最微妙的時刻,高力士便微微一笑道:“陛下,吐蕃贊普雖然身死,但老奴以為這是唐蕃兩國間的大事,就算有確切證據,也不能拿出來給李慶安定功,否則會影響到唐蕃兩國以后的政局走向,至少陛下應該對此事保持沉默,然后可在私下重賞李慶安,以嘉其功。”
李隆基點了點頭,高力士說得很有道理,他笑笑又道:“吐蕃贊普身死,其國內必然大亂,如果朕沒有估計錯的話,吐蕃會很快便派人來求和。”
高力士一愣,“陛下的意思是,在吐蕃求和之前,拿下九曲和大非川?”
“大將軍說得沒錯,朕就是這個意思,著令哥舒翰開春后立刻對大非川用兵。”
高力士忽然明白李隆基的意思了,李隆基將正式批準哥舒翰的功表,承認李慶安的功勞為第三,高力士連忙道:“陛下,老奴還有一言想勸陛下。”
“你說!”
“陛下,隴右之戰的功勞高低評定,說白了,就是安西軍和隴右軍之爭,陛下若偏向隴右軍,勢必會激起安西軍的強烈不滿,事實擺在那里,攔截吐蕃軍主力是安西斥候營所為,最終奪下石堡城是安西陌刀營所為,若硬把首功記在隴右軍的身上,不僅安西軍不滿,其他各軍都會不滿,陛下,得不償失啊!”
高力士一語擊中了要害,李隆基剛剛定下的決心又動搖了,是的,他太想拿下九曲和大非川,以至于竟沒有看到偏袒隴右軍的嚴重后果,他沉思了片刻,便問道:“那大將軍有沒有一個好的方案。”
高力士早有腹案,他笑道:“陛下,昨晚老奴想了一夜,陛下不妨將隴右之戰一拆為二。”
李隆基頓時有了興趣,連忙問道:“怎么個一拆為二法?”
“很簡單,哥舒翰作為聯軍主帥,陛下不妨重賞于他,讓他有別于下面的諸軍,這樣無論各軍都不會有意見,其次是對參戰的各軍加以封賞,老奴建議安西軍和隴右軍并列首功,李慶安雖功勛卓著,但他的三千人中畢竟也有一千五百名隴右軍,隴右軍也陣亡了一萬余人,這樣,對于雙方都能接受。”
李隆基瞇著眼笑了,不愧是自己的左膀右臂,這個平衡高明啊!
“好吧!朕要再和相國們商量一下,去傳朕的旨意,命他們立刻到大同殿參會。”
從興慶宮出來,天色已近午了,雖然昨晚好好睡了一覺,感覺身體恢復了很多,但李慶安還是有一種病體初愈的無力,他看了看天色,對兩個隨從笑道:“咱們找個地方吃午飯吧!”
兩名隨從江小年和趙延嗣都是安西漢人,第一次來長安,兩人對望一眼道:“我們聽將軍安排。”
“那好,去太白酒樓,讓你們倆嘗一嘗長安最好酒肆。”
三人調轉馬頭慢慢向東市方向而去,眼看要到十五了,來東市買貨的人絡繹不絕,遠遠地,李慶安看見了太白酒樓雪白的高墻,便指著笑道:“看見沒有,那里就是太白酒樓,長安最負盛名的酒肆。”
他話音剛落,只見對面飛馳而來一隊騎兵,約二十幾人,個個彪悍孔武,為首是名瘦高白凈的中年大將,正是隴右節度副使、鄯州都督董延光,兩人對面駛過,幾乎是勒住戰馬,怒目而視,可謂冤家路窄。
李慶安和董延光本來并無仇恨,但隴右一戰,使他和李慶安結下了生死之仇,在隴右戰役中,董延光率六萬隴右河西軍負責拖住達扎路恭的主力,但他受阿布思挑撥,認為哥舒翰的目的是借吐蕃軍之手,消滅自己的兵力,便擅自撤軍,正是他的私心作祟,使李慶安的三千人幾近全軍覆沒。
此時,董延光也對李慶安恨之入骨,李慶安的輝煌襯托出了他的卑鄙,令他咬牙切齒,也令他惶惶不安,他的仕途極可能就此終結。
原本進京慶功沒有他的份,但他接到了兵部之令,命他進京述職,他剛剛進入了長安城。
如果讓李慶安選擇一個人,可以讓他放棄前途而殺之后快,那這個人就是董延光,令他兩千六百多弟兄慘死在赤嶺之上的罪魁禍首,李慶安手按橫刀,刻骨仇恨地盯著他,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那此時的董延光已經是一堆肉醬了。
董延光一擺手,二十幾名親兵將李慶安三人團團圍住,董延光重重哼了一聲,緩緩上前道:“李慶安,這次你要升官發財了啊!”
“蒙你所賜!”
董延光仰天大笑,笑聲中帶著一絲干澀,他忽然壓低聲音道:“李將軍,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李慶安冰冷地凝視著他,眼中的怒火已經變成了一種深深的仇恨,一只強硬的手握在刀柄上,似乎等待著一次獵殺的機會。
董延光忽然感受到了什么,他向后退了一步,一咬牙道:“李將軍這又何必呢?人已經死了,我們以后不會再有任何利益瓜葛,再者我們達成和解,也是圣上的希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出一萬貫來安撫你的士兵。”
“要和解可以,我只要一樣東西。”
“要什么,你說,只有我能辦到。”董延光大喜。
李慶安一字一句道:“你的人頭!”
董延光的臉刷得變得慘白,他一連后退兩步,瞇起眼道:“李慶安,別以為你有高力士撐腰便可以放狂,我告訴你,我董延光官照做,大不了換個地方,而你,哼!去和哥舒翰狗咬狗吧!”
董延光放肆地大笑,一揮手,“我們走!”
二十幾名親兵警惕地保護著董延光,縱馬飛馳而去,李慶安一直盯著他的背影消失,他沉思了片刻,對兩名親隨道:“我們先回去,有幾件事情,我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董延光的縱聲大笑難掩他內心惶恐,就算不怕和李慶安正面沖突,他也害怕哥舒翰從背后陰他,哥舒翰的報告他看了草案,雖然哥舒翰沒有正面彈劾他,但在寫李慶安功評時,明顯指出了是因為他董延光違抗軍令導致。
這次兵部把他召回述職,正好就是這個敏感的節骨眼上,他越想越怕,不敢回府,便直接向宣義坊馳去。
宣義坊也是長安的風水寶地之一,屬于‘九五’高坡之地,一般官員是不允許在這里建府,宰相裴度曾因宅建在這條“九五”高坡上,被人借機誣陷為‘宅據岡原,不召自來,其心可見’,但也并非絕對,一些極受皇帝寵愛的大臣也被允許在這里建府,以示榮耀,比如開元名相張說的府邸便是建在宣義坊。
張說已經去世了,目前住在他府邸的是他的長子,戶部尚書張筠。
董延光一路疾奔,來到了張府前,董延光和張筠關系一直不錯,當初正是張筠保舉董延光去打石堡城,實際上,董延光的后臺是慶王李琮,但董延光也知道,慶王的地位雖然崇高,但未必知道朝中的最新情況,只有從張筠這里,他才能探得到朝廷關于他的處置消息。
此時剛過中午,張筠還在朝中未回,董延光心中焦急,便站在張府前等待張筠下朝,也是他運氣,等了不到半個時辰,數十名侍衛護衛著一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上插著一面旗幟,上面寫了個‘張尚書’三個字,正是張筠提前回來了,董延光慌忙上前見禮,幾名侍衛卻攔住了他。
“請張尚書,就說董延光求見!”
“董將軍請稍候。”
一名侍衛前去稟報了,今天張筠有些感冒,故而提前回府了,中午前,圣上召集他和幾位相國開了會議,定下了隴右戰役的最終的封賞方案。
這個最終的封賞方案和哥舒翰所報,兵部呈上的方案大有不同,竟然是隴右軍和安西軍并列首功,張筠能理解李隆基的平衡之術,但他有點不理解李慶安的高升。
固然,李慶安在這次戰役中立下大功,是該封賞,這人人都知道,但張筠卻以為,圣上絕不會讓李慶安讀力掌兵,理由很簡單,李慶安有一塊進出東宮的金牌,是皇上所準許的,可以進入東宮的十名大臣之一,這就說明,李慶安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投靠太子了。
圣上怎么會允許太子之人讀力掌兵,皇甫惟明、王忠嗣已經有前車之鑒了,難道圣上對太子又寬容有加了嗎?這讓張筠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馬車外有侍衛稟報道:“尚書,董延光在車外求見!”
‘董延光!’張筠打了一個激靈,這個時侯此人就是瘟神。
“不見!就說我病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說。”
張筠看都不想看此人一眼。
侍衛片刻回來對董延光道:“董將軍,我家尚書說他身體不適,所以才提前下朝,改曰再見董將軍,請董將軍見諒。”
董延光儼如一腳踩空跌進冰窟,他渾身都冰涼了,張筠就是再生病,也會打開車窗和他說兩句話,可是現在卻冷若冰霜,這不是生病,這是他根本不想見自己,難道朝廷真的要。。。。。。
董延光害怕到了極點,他忽然沖上前攔住馬車,跪下大聲道:“懇求尚書給董某指條明路。”
馬車停了片刻,從馬車里走出一名書童,上前拱手道:“董將軍,我家尚書送給你一句話。”
“啊!”董延光連忙站起身,閃到一旁,馬車緩緩從他面前駛過,從側門進入了府中,至始至終,張筠的車窗沒有打開過。
“阿哥請告訴我,尚書說了什么?”
“尚書說,你走對了坊,卻找錯了門。”
書童笑了笑,轉身回府了,董延光呆呆地站在那里,咀嚼著這句話的含義。
走對了坊,卻找錯了門,意思是說,應該找住在宣義坊的另一名官員,會是誰呢?董延光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他只得騎馬離開,在距離坊門約一里時,董延光忽然看見了一棟在建的大宅,幾乎要完工了,氣勢恢宏,從屋頂的等級結構來看,不是一般平民能住。
董延光心念一轉,他連忙問一名路人道:“請問那座大宅是何人所住?”
路人回頭看了看笑道:“軍爺,那是楊中丞的新宅。”
“哪個楊中丞?”
路人鄙夷地看了看他,道:“長安姓楊的,還會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