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陰影難消
第三百六十七章陰影難消
安祿山軍渴盼已久的內城門終于打開了,但給他們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死亡,數百安西騎兵一擁而入,向目瞪口呆地敵軍席卷而來,這是安西軍中最強悍的騎兵,參加過小勃律的萬里行軍,參加過怛羅斯戰役,他們久經沙場,連死神都在他們腳下匍匐。
戰馬狂暴,向前猛沖猛撞,戰刀劈砍,長矛刺殺,肢體橫飛,人頭滾滾落地,甕城內頓時響起了一片慘叫聲和哀嚎聲。
在狹小的甕城內,安西的控馬技術得以淋漓盡致地發揮,騎兵和步兵的巨大戰斗力的差異也在此刻體現了出來,盡管安祿山派來的軍隊也是范陽軍精銳,但在更加強悍的安西騎兵面前,安祿山的軍隊明顯處于劣勢,幾乎是一邊倒地屠殺。
甕城內幾乎成了地獄修羅場,到處是尸橫遍地,血流成河,緊靠城墻的孫孝哲大吃了一驚,盡管他知道唐軍的援軍已經趕到,但他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強悍的軍隊,不到三百騎兵,在狹窄的甕城內竟能縱橫殺戮,將自己的精銳軍隊殺得慘不忍睹。
他無論如何也不敢想象,大唐竟然還有這樣的軍隊,這支軍隊到底是什么人,這時,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他看到了一個人,李慶安,他正從內城門緩緩駛入,原來是安西軍
這時,他眼睛里忽然充滿了恐懼,李慶安已經張弓搭箭,銳利的箭頭冷冰冰地對準了他,孫孝哲嚇得魂飛魄散,他本能地一抱頭,長箭已經出現在他的眼前,‘咔’的一聲,一支鐵箭射穿了他的前胸,孫孝哲慘叫一聲,竟被活活釘死在墻上。
主將慘死,安祿山軍隊再無戀戰之心,他們連滾帶爬向山下奔去,片刻,甕城內便逃得一干二凈,轟地一聲巨響,外城門也緩緩地關上了。
甕城內一片狼藉,到處是斷肢斷臂,人頭隨處可見,血水已經將整個地面都浸泡成了紅色,安西騎兵們用長矛翻看地上尸體,一些受傷沒死的范陽士兵躺在地上呻吟求饒,卻被安西騎兵一矛刺死,絕不留情,一共八百多安祿山軍被殺死。
潼關守軍終于緩過神來,三千守軍只剩下了一千四百余人,傷亡過半,這時,王思禮被兩名士兵扶了過來,他除了中了孫孝哲的冷箭外,還被砍了兩刀,所幸都沒有傷到要害。
王思禮瞥了一眼還釘死在墻上的孫孝哲,臉龐扭曲而猙獰,死不瞑目,他不由暗暗心驚,早聽說過李慶安神箭無雙,卻沒想到竟兇悍至斯。
王思禮推開扶他的士兵,給李慶安跪了下來,感激不盡道:“幸得大將軍及時趕來,否則潼關不保,我王思禮將成大唐罪人。”
李慶安連忙扶起他笑道:“王將軍以三千弱旅竟抵擋住安祿山六千虎狼之軍,讓我不勝敬佩,王將軍不愧是威名赫赫的猛將。”
王思禮心中慚愧,可想到安祿山竟然偷襲潼關,他心中便忿忿不平,不禁怒道:“安祿山狼子野心,占領了河東還不夠,竟還打關中的主意,他真的是想造反了。”
“造反他還不敢,他是想學董卓進京,控制住圣上,進而控制天下,我沒猜錯的話,這支牛馬隊只是他的先鋒,后面應該還有他的大隊人馬。”
王思禮不由一怔,有些擔憂道:“我手下都是老弱之兵,且傷亡過半,大將軍帶的兵也不多,如果安祿山大隊人馬來襲,我們該如何應對?”
李慶安不答,他慢慢走到孫孝哲面前,指著這具猙獰的尸體笑道:“王將軍,你知道此人是誰嗎?”
王思禮搖了搖頭,“我不知,不過此人相當勇猛,應該不是無名之輩。”
“此人就是安祿山手下大將孫孝哲,武力排名第三。”
“原來是他,難怪如此強悍,不過他雖排名第三,但也擋不住大將軍一箭。”
李慶安卻輕輕搖頭道:“如果真在戰場上和他一對一的格斗,我遠不是他的對手,但我不想和他拼武藝,他卻一樣死在我的手下,王將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王思禮略一思索,猛地明白了李慶安的意思,又不是和安祿山正面作戰,他們有潼關天險作為依憑,他的兵來得再多又有什么關系。
想到這,王思禮心中赫然開朗,他向李慶安抱拳行禮道:“儲君有令,命我聽從大將軍的指揮,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大將軍的副將,一切由大將軍做主。”
李慶安很喜歡王思禮,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他心中便起了招攬之意,但一轉念,又想到此人效忠于李豫,如果自己做的太明顯,恐怕會讓李豫生出疑心,他便克制住了招攬此人的沖動,淡淡一笑道:“我只是奉儲君之命來支援潼關,等挫敗安祿山后,我便會返回安西,以后鎮守潼關的重任還得落到王將軍的身上。”
王思禮嘆了口氣,道:“安祿山占領了河東,野心畢露,我只擔心朝廷無力鉗制他,更多的是遷就,那時我們這些下面的將領不知要受多少窩囊氣,尤其這次攔截了安祿山進京,他必定恨我入骨,只希望朝廷不要拿我去給安祿山做祭烹,我很擔心會有這個可能。”
說完,王思禮的目光變得憂心忡忡,他走到城垛前,向北方望去,他心中煩悶之極,他忽然揮舞著手臂大喊道:“天下之大,難道就沒有我王思禮的容身之處嗎?”
李慶安注視著他的背影,他能體會到這個唐軍大將的痛苦,那是一種對朝廷軟弱的不滿,和對大唐前途的擔憂。
他慢慢走到他身后,一字一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王將軍不妨來安西,我安西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王思禮猛地回頭,緊緊地盯著李慶安的目光,從李慶安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絲誠懇,看到了一種對他的擔憂,他不由心中異常感動,默默點了點頭,沉聲道:“希望有一天,我也能飛渡關山,去安西建功立業”
李慶安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凝視著他眼睛道:“我相信,一定會有那一天”
李慶安的預料完全正確,下午時分,一支約三萬人的安祿山軍隊便抵達了潼關,按照高尚的策略,應先是安慶緒率六千人先去控制住長安,隨即河北大軍進入關中,但安祿山卻做了個小小的修改,改為安慶緒率牛馬隊先奪取潼關,然后大軍進入關中,無論怎么修改,兩計的結果都是一樣,安祿山的軍隊控制住長安和關中,挾天子以令諸侯,成就安祿山的霸業。
但安祿山和高尚卻沒有想到,李慶安竟率三千騎兵先一步抵達了長安,并識破了他們的陰謀,以致他們沒有能奪下潼關,功敗垂成,但此刻安祿山還不知道他的計策已經失敗,他半路有些感恙,便暫時留在絳州聞喜縣養病,命史思明先率領三萬援軍進關中。
三萬大軍駐扎在離潼關約五里外的一片低緩的山坡上,與潼關遙遙相對,不遠處便是浩蕩的黃河,蜿蜒盤旋向東而去。
大營里史思明鐵青著臉,冷冷地看著堅決不肯擔責的安慶緒,史思明是安祿山的左膀右臂,在河北軍中地位極高,而且當年他也是跟著安祿山由一個邊境小商販,一步步掌控了范陽軍和平盧軍,可謂最資深的元老,是安慶緒的叔輩,安慶緒盡管是安祿山的兒子,但史思明面前,他還是不敢張狂,嚴明的軍紀之下,史思明可以殺他。
所以安慶緒心中頗為忐忑不安,他知道自己沒有拿下潼關的后果,將使父親的計劃功虧一簣。
他跪在地上極力替自己申辯道:“副帥,我雖是牛馬隊主將,但讓孫孝哲打前鋒是大帥之令,我們就一共兩員大將,他做了前鋒,那我就必須鎮后,否則我們都去爭功,后路無人鎮押,是兵家大忌,所以,潼關兵敗,完全是孫孝哲的責任,等我得到消息時,前鋒已被趕出潼關,孫孝哲喪命在關中,請副帥明察。”
史思明克制住內心的怒火,冷哼了一聲道:“前鋒為孫孝哲不錯,但臨戰排兵布陣是你,你為何要讓三百慢牛在前,白白消耗了時間,如果是騎兵隊在前,進去的軍隊會更多,王思禮的三千弱旅還能抵擋得住嗎?根本就不會兵敗,這你又如何解釋。”
安慶緒還來不及向史思明匯報完整的情況,是以史思明還不知道援軍到來,他還以為牛馬隊是被三千弱旅殺敗,這就使他極為不滿。
安慶緒連忙解釋道:“副帥,我們并不是被王思禮的弱旅殺敗,相反,我們眼看要得手,他們的援軍卻到了,兇猛異常,僅三百騎兵便將我們殺得血流成河,慘敗而逃。”
“是誰”史思明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什么援軍這樣囂張,這六千軍是安帥親自挑選的精兵,連他們三百人都抵不住嗎?你說,誰會有這樣的實力?”
史思明有些不相信安慶緒的話,這時,安慶緒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嘲諷,他徐徐道:“此人副帥應該比我更熟悉,他便是安西的李慶安。”
“什么”史思明騰地站起來,慢慢地他又頹然坐下,竟然會是李慶安,他仿佛呆住了一般,這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一支在鼓聲中飛掠空中的壺箭。
半晌,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問道:“怎么會,他怎么會出現在長安?他應該在安西才對。”
“副帥也應該在幽州才對,那怎么又會出現在潼關?”安慶緒的口氣中已經有一絲掩飾不住地嘲諷。
此時,史思明已經沒有心思去辨別安慶緒的語氣,他心中亂成一團,一揮手道:“你去吧此事我自會向大帥稟報。”
安慶緒如釋重負地退下去了,大帳里空空蕩蕩,親兵們也退下去了,史思明心中煩亂之極,他背著手慢慢走到大帳前,凝望著五里外的那座雄城,他不由想起了那一幕幕使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想忘記、卻偏又在他心中越刻越深的往事,這竟成了他一生的惡夢,李慶安,這個他一生也不愿意再見到之人,此刻就在潼關之上,成為他繞不過的一頭攔路虎。
“李慶安,為什么冤家竟會如此路窄?”史思明喃喃地低聲道。
半夜里,安祿山的回信到了,信中他大罵安慶緒無能,又責令史思明必須在三天內拿下潼關,若拿不下,提頭來見。
四更時分,安祿山的一萬大軍便悄悄離開了大營,向潼關摸去,他們想嘗試夜襲的可能,夜色深沉,黑漆漆的山路上伸手不見五指,軍隊在羊腸山道上摸索著向上攀登,就在這時,一名士兵想搬開一棵橫在山道上的木頭,不料這竟是唐軍埋在山道上的報警機關,隨著轟隆隆的一陣巨響,一塊重愈百斤的大石從山坡上滾落,頓時砸翻了五六名士兵,凄厲的慘叫聲驚破了黑沉沉的夜。
潼關上忽然鼓聲大作,一片火把呼地燃起,獵獵照亮了夜空,弓弦聲此起彼伏,箭如飛蝗,片刻之內,百步內擠滿的幾百士兵死傷過半,剩下的一百余人連滾帶爬向山下逃去。
緊接著,兩塊磨盤大的巨石翻滾著從城頭先后拋下,沿著羊腸小道向黑壓壓的河北軍砸去,山道上頓時傳來一片慘叫聲,近百人被這兩塊巨石砸翻,血肉模糊。
士兵膽寒股栗,齊聲大喊一聲,掉頭便向山腳下逃去,后面的士兵被帶動,也一起奔逃,片刻,山道上的士兵便逃得一個不剩,丟下了一地的尸體。
天漸漸亮了,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映紅了潼關內外,這時,史思明在一隊親兵的簇擁下牽馬走上了小道,他們揮舞著旗幟,示意城上士兵不要放箭,史思明無可奈何,他必須要索回孫孝哲的尸首,孫孝哲是安祿山的愛將,娶了安祿山的侄女,索回孫孝哲的尸首也是安祿山的命令之一。
史思明非常清楚奪下潼關的難度,潼關地勢險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再加上是安西軍勇猛無比,王思禮又擅于守城,號稱天下第一守將,要想拿下潼關,幾乎就是白日做夢,能拿回孫孝哲的尸首,也算是一個交代。
當然,他也可以派其他人來和李慶安談判,但史思明心中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想利用這次和李慶安面對面交談的機會,來檢測一下李慶安對他的影響,他希望能夠就此擺脫心中的那塊陰影。
城上數千把弩弓都冷冰冰地對準了他,史思明站在百步外一塊凸出的大石上,雙手攏口向城上喊道:“請節度使大將軍出來答話。”
這時,城頭上幾名士兵閃開,李慶安拿著一副弓箭走到城垛處,他對史思明笑道:“原來是故人,史將軍別來無恙否?”
“大將軍,我想大家都是誤會,我家大帥聽說關中空虛,他唯恐關中被歹人所襲,傷及皇儲,便決定進京護駕,沒想到竟引來一場誤會,傷及士卒,讓人痛心啊”
“既然是誤會,那史將軍就可以帶兵回去了,有我在關中護駕,不需要安帥再操心,他還是好好地管束好自己吧”
兩人在城上城下一說一答,數萬名兩軍將士都在望著他們,山嶺上鴉雀無聲,只聽兩人在虛偽客氣地寒暄。
史思明硬著頭皮道:“只要大將軍把孫孝哲的尸首還給我,我便會即刻撤軍,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李慶安冷冷笑道:“史將軍何不早說,那具臭皮囊我見了惡心,便已命人將他喂狗了,很抱歉,已經沒有了。”
“李慶安你大膽。”
史思明勃然大怒,指著李慶安大罵:“孫孝哲將軍是河北名將,你竟敢如此羞辱他,你不怕天譴嗎?”
李慶安猛地拉開了弓箭,箭尖對準史思明道:“狗屁名將,不過是個叛賊罷了,史思明,你還有膽子在我面前說話嗎?”
史思明的心仿佛墜入深淵,他呆呆地看著李慶安的箭,往事如潮水般涌來,箭,李慶安的箭,那最后一箭的可怕,一種刻骨銘心的恐懼感瞬間便將史思明吞沒了。
“不不李慶安,你不要射。”
李慶安冷笑一聲,一箭射出,正中史思明的頭盔,將頭盔射出一丈多遠,史思明在這一刻變成了泥塑,一動也不動,兩只眼睛里一片空白,泛著一種死亡特有的灰色,他突然大喊一聲,“我要死了”
史思明竟不顧一切地跳下大石,撒腿便向山腳下跑去,系頭發的繩子被樹枝掛掉,軍服被劃破,軍靴也掉了一只,他全然不顧,他腦海只有一個字,‘逃’逃得離李慶安越遠越好。
在兩邊數萬將士眾目睽睽之下,史思明就一個瘋子,披頭散發,赤著腳,胡亂揮舞著手臂,跌跌撞撞地向山腳下奔去,雙方將士一片大嘩,史思明好歹也是河北名將,官拜范陽節度副使,在李慶安面前,竟變得如此不堪嗎?
李慶安望著他的背影,輕蔑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史思明,你這一輩子也休想擺脫我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