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戰與和(一)
一旁的宋應昌和邢玠似乎並不完全同意頂頭上司的言論,隻是礙於身份,硬生生忍住了話頭;內閣的四位大人聽到石尚書的論調也沒什麽反應,都練起了“閉口禪”;而鍾南官微言輕,加上沒搞懂皇帝讓他列席會談的用意,更是不好在此時發言。端坐上首的皇帝對於這種場麵似乎見怪不怪,同樣不言不語,慢慢地,禦書房的氣氛變得詭異了起來。
四位輔政大臣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養氣功夫著實厲害,眼觀鼻,鼻觀心,神色自若。石尚書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物,見此情形也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一旁的兩位侍郎看樣子是有話要說,隻是還努力忍著,如此冷場了好幾分鍾,最後還是宋應昌忍不住了,率先發言,“皇上,微臣以為蒙古人很難會善罷甘休,所以議和一途可能……可能有些欠妥。”
“哦,”皇帝瞟了石星一眼,繼續說到,“那宋侍郎有何見解?”
禦書房裏諸位臣子按文武分列左右,又按官階高低排座次,每人說話時都要起身以示尊重。此番宋應昌起身後更是麵向皇帝上前了兩步,拱手說到:“微臣以為還是應當提前應對,薊州、宣大一線做好隨時開戰的準備,朝廷也要備好錢糧和各種戰時物資。”
次輔許國兼任著戶部尚書,管著大明王朝的錢袋子,他深知此時的國庫豐盈與否,聽得可能又要戶部出錢出糧,他便不再保持沉默了,皺著眉頭說道:“如今國庫並不充盈,之前寧夏、朝鮮的兩場大仗又耗費無數,要是再和蒙古人開戰,恐怕很難有足夠的錢糧了。”
在座的九人,除了鍾南外的八人都知道許閣老的話雖有水分,卻也不是信口開河,隻是每個人的反應卻不盡相同。申時行、許國、王錫爵三人的籍貫都是屬於南直隸,可以算作是同鄉,平日裏關係就極為密切,申、王二人自是附和許國的調子;王家屏以不知戰為由保持中立態度。
石星在援朝戰爭時便是主和派,他本人雖貴為兵部尚書,卻經常在戰爭時期主張議和,這次毫不例外仍是主和,而且許國的話讓他更多了一個和談的理由。隻是石尚書的兩個副手似乎並不買頂頭上司的帳,先是宋應昌主張應戰,現在侍郎邢玠也表達了主戰的意圖,邢侍郎說道:“微臣以為國庫就算再不濟,在外敵入侵我中華時,也不能畏戰,何況眼下正值秋季,朝廷征收的糧食也有陸續入庫,所以物資方麵當是無虞的。”
此時的陣型明顯,申時行、許國、王錫爵和石星主張以和為貴,宋應昌和邢玠主張給蒙古人一個教訓,王家屏保持中立。至於同在禦書房中的鍾南,他並沒有表達自己的立場,諸位大佬也自動過濾了薊州副總兵的意見,他們一起望向主位上的那位話事人,因為隻有皇帝才是最終決定戰與和的那個人。哪知此時的萬曆皇帝卻神色平靜,眼睛也平視前方,讓一眾大佬們摸不清他的真實想法。
在古代為官並不是一件易事,特別是常伴皇帝身邊的大官兒,他們多要揣摩上意,除了那些權傾朝野的極個別人物,其餘的大部分都養成了猜測皇帝心思的習慣。據說嘉靖時期,由於皇帝整天修習仙術,經常不開口說話,於是在他做決策時,以其敲擊玉器的聲音大小、長短和節奏等為準,如何分辨他每一次敲擊聲所代表的含義,便成了諸位大臣和貼身太監們的首要任務。當然這種特殊情況極為罕見,其真假也有待商榷,隻是這多少能說明君權製度下,為臣者的不容易。
萬曆皇帝不說話,下麵的人沒誰敢催促,熟悉其脾性的幾位大人原以為朱翊鈞會讓這種場麵持續十多分鍾,不過皇帝這一次卻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之外——沒等上一分鍾,朱翊鈞就開了尊口,“鍾愛卿,不知你有何建議?”
鍾南真的是沒料到皇帝會在這個時候讓他發表看法,諸位大佬們也露出了詫異無比的表情,鍾南不知皇帝用意,隻能起身說道:“啟稟皇上,末將見識淺薄,怕是會讓各位大人見笑了。”
“愛卿不用妄自菲薄,”萬曆皇帝嗬嗬一笑,隨後指著鍾南正色說道:“朕可不是任人唯親的昏君,我知道你對邊境局勢認識深刻,今日召你前來可不是讓你作壁上觀的,朕是要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鍾南是堅定的主戰派,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隨後說到:“皇上,各位大人,不知你們對蒙古人了解多少?”
“不過一幫蠻人而已!”石尚書不屑地回答,其餘諸位大人雖不解鍾南為何有此一問,但是也都認同石尚書對蒙古人的評價。
鍾南沒有囉嗦,他沉聲說道:“蒙古是遊牧民族,沒有固定住所,逐草而居,所以他們從不耕種,也不事勞作,那麽他們吃的糧食從哪裏來呢?”
沒等眾人接話,鍾南自問自答,“僅僅依靠邊境貿易中獲得的那點糧食,是根本沒辦法養活蒙古人的,所以除了冬季較少外,其他季節他們都會來‘打草穀’,因為冬季太冷。每次前來,幾十人幾百人的隊伍都有,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可這仍然滿足不了他們的需求,怎麽辦呢?這就需要更大規模的‘打草穀’行動了,搶奪的也就不再是邊境的普通百姓,而是我大明的江山了!”
最後這一句話驚呆了眾人,事關江山社稷,誰也不敢輕言。過了好一會兒,之前一直保持中立的王家屏顫巍巍地開口問到:“鍾副總兵是不是言過其實了?”
“我這是實話實說,”鍾南回應道,“諸位大人仔細想想,除了糧食外,絲綢、茶葉、陶瓷等等,哪一樣他們蒙古人能自己生產?所有的這些物資還不是要靠我們提供。細數往前的幾個朝代,哪一次議和不是給蒙古人錢糧、牲口還有各種物資,一旦等他們消耗殆盡,便是又一輪南侵的時候,周而複始,越到後來,蒙古人的胃口越大,最後不就是要了趙宋的江山!”
鍾南歇了口氣,看諸位大佬並未出言反對,於是繼續他的發言,“所以在末將看來,蒙古人要是真敢南侵,我們就應該狠狠地收拾他們,將他們打怕,隻有被打怕了,之後才不會輕易有南下的念頭。諸位大人說得對,蒙古人就是一群未開化的野蠻人,對付這種人,拳頭和火銃才是最有說服力的!”
聽完鍾南的話,原本就主戰的宋應昌拍手叫好,“鍾副總兵所言極是!”
同是主戰的邢玠也開口讚同,連輔政大臣王家屏也改變了之前的中立立場,隻是石星仍有疑問:“雖然鍾副總兵說的有道理,可是眼下並不能確定蒙古人會南下,一切都隻是猜測而已。”
許國也跟著說到:“不錯,備戰也要耗費不少銀兩,若最後隻是虛驚一場,那不是浪費嘛!”
鍾南知道許國並不是真的反對對蒙古人動武,閣老大人擔心的隻是影響原本就不寬裕的國庫,所以他想了想後說道:“其實目前最主要的是前線要提高戒備,並切實打探蒙古人的動向。至於戰時物資的準備,許閣老也不妨可以酌情提前準備,因為在末將看來,和蒙古早晚會有一場大仗要打,隻是時間早與晚而已。何況倭國對我大明也是虎視眈眈,說不準哪天還會卷土重來,所以準備的戰時物資也不至於會浪費。”
許國並不是迂腐之輩,作為內閣次輔,其能力和眼光還是有的,聽了鍾南的話也不住點頭,隨後和申時行、王錫爵兩人附耳說了幾句。這樣一來,在場的大臣就隻有石尚書需要說服了,而且討論的是戰事,兵部一把手的意見更是重要。
鍾南正思考著如何打動這個頑固的主和派,卻不想石星率先問道:“不知鍾副總兵對蒙古軍隊的實力如何評價?”
鍾南一聽對方的問題,就知道這個老頭兒擔心的是什麽了,他正色回答:“蒙古人最厲害的無非就是他們的騎兵,這也是前朝軍隊能打到西邊的倚仗。”
“看來鍾副總兵也很清楚蒙古鐵騎的戰鬥力,據我了解,若是正麵衝突,我大明騎兵恐怕………恐怕很難占到上風。”石星不待鍾南繼續下去,接下了話頭,隻是說到最後一句話,怕皇帝不滿,才跟著補充道:“我不是貶低大明軍隊的戰力,隻是蒙古鐵騎戰力之強,相信皇上和諸位都有所聽聞,也當知道事實確實如此。”
鍾南微笑著說:“我也不否認蒙古騎兵的強大,隻是如今已是*時代,我大明軍隊的火銃槍、大將軍炮可不是吃素的,再厲害的鐵騎在強大的炮火麵前都隻有敗走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