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薊州兵變(一)
“啊!”場中眾人無不駭然。
“尚書大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
“薊州總兵是幹什麽吃的!”
“確定屬實嗎?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
……
大家各自發問,一時間,議事廳裏亂做一堂。
“好啦好啦……安靜下來,先聽我把話說完。”邢玠站起身來,下著命令。
隨著邢玠的講述,眾人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
此次兵變的將士足足有四千,而且都是立過功勞的人,他們兵變的目的隻有一個,討要拖了幾年也沒有發下來的銀子。
這是怎麽一回事兒呢?
還要從萬曆二十年的朝鮮戰爭說起。當時,吳惟忠老將軍帶著薊州五千精銳,奔赴了朝鮮戰場。時任總兵官李如鬆,給大家承諾:所有參戰將士,每人有四十三兩銀子的薪水;先破平壤者,更是會給予賞銀一萬兩。
這個承諾,是得到了兵部和朝廷認可的。雖然當時普通士兵的年薪,隻有十八兩銀子,可是想到東征朝鮮,人生地不熟不說,麵對的更是倭國的精銳部隊,是以上麵也同意了四十三兩銀子的高薪。
當時那場戰爭,明朝的參戰隊伍,大致可以分為南兵和北兵。南兵不僅包括三千江浙步兵和五千川軍,也包括薊州的五千精銳,因為他們主要是由“戚家軍”的班底為主。至於剩下的三萬多將士,則算作是北兵。
當時,南兵和北兵的代表將領分別是戚繼光和李成梁。隻是戚繼光死得早,而李成梁不僅活得久,而且還把遼東經營得滴水不漏,是以南兵慢慢成了北兵的陪襯。
說回正題。戰爭結束之後,朝廷隻是象征性地發放了些賞銀,承諾的四十三兩銀子卻不見了蹤影。
薊州的這五千人馬,除開朝鮮戰爭中就義的,剩下的超過四千。他們原本以為,出國作戰,肯定能拿到更高的薪水,哪知朝廷卻出爾反爾,是以心中一直隱隱不快。
後來,他們又不知從哪兒聽說,東征朝鮮的遼東一係將士,雖然沒拿到朝廷的四十三兩銀子,私底下卻被李如鬆補貼了不少。包括川軍和宣、大、保定的士兵,也都被各自的總兵大人,私下發放了部分了補貼。
盡管如此,薊州的這四千多將士,也隻能忍氣吞聲——誰叫他們沒有一個給力的老大呢?
隻是之後發生的事情,讓薊州將士越發心寒。朝廷的十八兩餉銀,也開始有了拖欠。前兩年稍微好點,雖然時有拖欠,可最後好歹還是給補足了。不過去年的餉銀,卻一直拖欠到了現在,於是薊州的這四千多將士,外也忍不住了,他們聚集起來,要求上麵把老賬新賬一起給了解了。
不光是這四千多將士,薊州軍營的其他將士們,也都觀望著。因為他們最近一年的餉銀,同樣也被拖欠著,所以要是一個解決不好,搞不好會全體嘩變。
如今的薊州總兵是施長廷,接手薊州軍營還不到一年,哪裏能鎮得住這種場麵。他一邊安撫將士,一邊將情況極速上報。
這封八百裏加急,是午間時分到的兵部。邢玠在第一時間查閱後,便打算先內部討論,再報告皇帝。
“大家有什麽看法和意見,先不管對錯,都可以暢所欲言。”邢玠先定了調。
沒人發話。
邢玠清了清喉嚨,“大家先不要有什麽顧忌,這隻是咱們兵部的內部會議,隻要在座的各位不傳,肯定是沒有外人知曉的。”
“薊州是‘九邊重鎮’之一,又離京師很近,要是軍營真的出了大問題,我們都脫不了幹係啊!”
第一次朝鮮戰爭,鍾南是親身經曆者,他特別能理解薊州的那四千多將士——誰的命不金貴呢!要不是為了掙錢養家,誰願意去那麽遠的地方,和倭國的精銳部隊,拚個你死我活呢!
客觀地說,這一次的確是朝廷有錯在先。既然承諾了四十三兩銀子的薪水,那就該全數兌現;否則,下次戰爭來臨之時,還有多少人願意勇往直前呢?
千萬不要道德綁架,什麽當兵就要做好隨時戰死的準備,要是沒那個覺悟,就不配當兵!可是,咱得仔細想想,當兵的人也要吃喝拉撒,也要養家糊口,不能“又想馬兒跑,又不給吃草”,這樣的話,再有覺悟的士兵,也會寒心的。
隻是這些話,鍾南隻能在心裏想一想,萬萬不可以說出來。
“鍾侍郎,你曾在薊州任職,又參加過東征之戰,你有什麽想法?”邢玠開始點兵點將了。
“那每人四十三兩的餉銀,確實是沒有下發嗎?”鍾南直指問題核心。
“東征朝鮮結束後,朝廷確實隻發放了一些賞銀,至於最初承諾的四十三兩銀子,並沒有發放。”宋應昌答道。他是那場戰爭的總經略使,個中內情,很是清楚。
“當時沒有給大家說法嗎?”鍾南再問。
“當時也沒有說不發,隻是說暫緩,不過後來就不了了之了。我也就此事,多次向聖上進言,隻是朝廷確實拿不出來那麽多錢。”宋應昌很無奈。
“那拖欠去年的餉銀,又是怎麽一回事?”鍾南又問。
在座的官員,除了鍾南外,都是兵部的老人,拖欠餉銀在他們看來,再是正常不過了。
“實在是戶部下撥的銀兩不夠數,所以才拖欠了部分將士去年的餉銀。”武選清吏司的郎中曹得旺說道。
鍾南原本以為大明王朝不差錢兒,現在看來,皇帝肯定是不差錢兒,可是朝廷卻未必啊。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暫時將薊州將士的這部分餉銀,先行發放了?”鍾南詢問著。
“薊州軍營的定額有九萬多人,每人十八兩,就是近兩百萬兩;就算隻發放一半,並且按實際兵員數量發放,也要四五十萬兩。若是再加上那四千多人的每人四十三兩,又是接近二十萬兩,如今朝廷哪裏能拿出這麽多銀子來。”職方清吏司的郎中毛大海扳著指頭,一筆一筆地計算著。
薊州軍營的軍力,鍾南比在座的其他人要清楚得多。聽得毛大海的計算,他也隻有點頭的份兒。六七十萬兩白銀,可不是小數目,想讓朱翊鈞來埋單,估計是沒什麽希望;想讓戶部埋單,同樣也是不容易的事情。
“其實,也不是非要拿這筆錢出來。”車駕清吏司的郎中楊林業冷不丁地提了一句。
“有什麽辦法,楊郎中?”鍾南喜出望外。
看見鍾南的興奮之色,楊林業很是猶豫,他望了望其他同僚,大家都佯裝不知。楊林業斟酌了良久,才緩慢地開了口:“要想不發這些錢,隻有……”他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什麽?萬萬不可!”鍾南驚得立馬站了起來,他哪裏能想到楊林業說的辦法,竟然是將那四千多人全數誅殺。的確,真要是那樣做了,估計沒人會繼續討要餉銀了;隻是,到了幾百年後,肯定不會留下什麽好名聲。
“鍾侍郎,是我胡言亂語了,您別當真,權當我沒過說好了。”楊林業見鍾南的反應如此強烈,生怕得罪了他,於是立馬改了口。
鍾南看了看楊林業,又看了看其他幾位郎中,最後看向宋應昌和邢玠,每個人都不和他的眼神正麵接觸,宋應昌更是低下了頭。看著這幅場景,鍾南哪裏能不明白,楊林業說的辦法,之前肯定有實施過,否則他們不會是這種表情。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鍾南眼神空洞。
“我去找找戶部的柳侍郎,看能不能讓他們擠出點銀子來。”邢玠看著鍾南的表情,多有不忍。
“我代薊州的將士們,謝過尚書大人了!”鍾南語氣異常誠懇。
“我們也去想想辦法!”幾位郎中附和道。
其實真要說起來,他們也不想做這個惡人。好幾千的大好男兒,說殺就殺,而且還是被自己人殺掉,換誰也很難下得了那個手。如今,他們被鍾南的赤誠之心所感動,也都願意再做一番努力,萬一事情因此有了轉機呢?
“謝過大家了!”鍾南深深地做了一個揖。
議事廳裏的眾人,逐一離開。
鍾南坐在椅子上,仔細地想了想,他發現這次事件的關鍵就是銀子。說白了,就是朝廷的銀庫裏沒錢了,朱翊鈞又不想動用他的“小金庫”——內府供用庫。
“一分錢難倒英雄汗”,何況這次短缺的金額,是六七十萬兩銀子。
不管是當兵還是做官,背後沒人的話,就是容易被人欺負。就拿這次的事情來說,去年的餉銀,全國大部分的軍營都已經如數發放,就隻有薊州和其他少數幾個軍營還給拖著。想想看,要是戚繼光在世,誰敢拖欠他們的餉銀;也就是戚繼光走了,張居正也不在了,那些人才敢囂張一二。
雖然鍾南在薊州任職的時間並不長,滿打滿算都不到一年,可是他對薊州的數萬將士,卻是有著很深的感情的。薊州兵不同於遼東軍,他們紀律更嚴明,戰術素養更高,更像後世的“解放軍”,所以鍾南真的不想看到,事情最後走到楊林業說的那一步。
隻是這可是六七十萬兩銀子的巨數,叫我怎麽去解決呀?鍾南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