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深不測,三
海桐將信將疑, 慢騰騰將筆墨都撿到櫃子裏,才一回頭,便瞧見一個挺拔精壯的身影大踏步走進來, 嗖嗖步履帶風, 分明來者不善,蕉葉跟在後頭喋喋不休。
海桐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想溜邊兒避出去。
李璵臉色微紅, 身上帶了薄薄的酒氣, 混雜著不知道哪裏沾染的濡濕清爽的水汽與些微汗意, 薄薄的朱紅衣料裹住線條分明的手臂肌肉,右肩上繡的仙鶴隨著急促的步伐仿佛活了一樣,昂然舒展的翅膀覆在胸前, 羽毛張狂淩厲。
杜若一陣氣促胸悶, 眼底反倒閃出笑意,迎上前道。
“請殿下安。”
李璵被她擋了路, 抬眼時眉頭緊皺, 向來笑眯眯的桃花眼收起風流輕佻, 反倒翻出許多不耐煩來。
杜若怔了怔,即便是那日在郯王府裏被楊太夫人糾纏, 也未見他露出這般煩惱的樣子。
蕉葉猶在絮叨。
“張孺人塞過來那幾個人極不安分。”
李璵一甩袖子,手指在虛空中點了點,臉上似笑非笑的要發話。杜若忙使個眼色, 海桐上前扯了蕉葉的袖子往外推。
“娘子才說要把後頭罩房重新收拾了給她們住, 姐姐快幫我參詳參詳。”
兩人退出去,房裏才安靜了些。
“如今也鬧到你這裏來了。”
李璵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看她, 微帶酒意的眸子光華流轉, 泠泠似孤月, 清冷孤僻地令人心折。
杜若不敢多看,敷衍地笑了笑。
李璵也不生氣,從懷裏掏出一個精致的雕葡萄藤扁平銀酒壺,沒頭沒腦抱怨。
“沒一個省心的。”
杜若笑著接話,“殿下打的好一招圍魏救趙,兩家都盯著妾,便不問殿下日日在外頭奔波什麽了。”
“本王排兵布陣,何須拿你一個小小女子當陣前大將使用!”
李璵憤懣地哼了一聲,揮舞起寬闊的衣袖,在空中虎虎生風。
“二娘速速備一桌酒菜,今夜月色正好,豈能無酒。”
他話裏帶著怒氣,揚手將銀酒壺的塞子拋出去,正好打在窗框上,咣當一聲,便將窗子撞開。那窗扇彈出去打在外牆上,又彈回來,吱吱嘎嘎響。他索性躺倒在窗下長榻上,用腳再踹開窗子,然後抱頭向外望,一副很不屑於與杜若廢話的神情。
杜若的性子喜靜不喜動,向來不喜歡莽夫,尤其鄙視粗豪兵痞為些許小事舞刀弄槍自以為痛快的舉動,她都嫌蠢的來。
可是李璵毛躁起來實在好看的很,額角分明,眉毛挑高,明亮的眼眸微微眯著,閃著危險的光芒。
這麽囂張跋扈的人,幾時會服軟呢?
會對著——什麽人服軟呢?
杜若順著他的目光抬頭往天上看去。
這日正是七月初十,月亮已有七分圓,亮堂堂如一麵圓滿的大銀鏡。周遭皆是王府、公主府,甚至興慶宮,歌舞宴飲晝夜不滅,通宵達旦華光璀璨,可是人間的小小歡樂較之於天宇何等微茫?無論怎樣的大節慶下,隻要肯抬頭,仍能看到滿天星鬥如珠如玉,一粒粒嵌在深藍的天幕上。
她不動聲色走到門邊向外頭站著的鈴蘭招手。
“去把庫裏存的好酒起出來,再備十樣勸酒的好菜。”
鈴蘭低頭思索,杜若已扳著手指頭,“你拿了銀子照樣去說與廚子,若是一刻鍾得了,還有重賞。”
她興致勃勃的聲調引得李璵瞧過來。
“你記著,薑醋生螺片,煨牡蠣,江瑤炸肚,蓮花鴨舌,炙鵝脯,鵪鶉羹,三珍燴……”
杜若琢磨片刻,揚眉笑,“這時節螃蟹也該得了,再來個南炒鱔與洗手蟹。”
“果然好菜!”
李璵聽得食指大動,將壺中酒一口喝幹,翻身而起,坐到桌邊,與杜若隔桌相望,高呼一聲。
“來呀!先拿酒來!”
院裏蕉葉與海桐麵麵相覷。
蕉葉低聲道,“王爺今日怎麽了?他向來不是貪杯之人啊。”
海桐也道,“我們娘子喝不來糧食酒的,如何侍奉王爺?”
杜若已接過空酒壺擱在桌上,豪氣幹雲地把兩隻衣袖往胳膊上捋,問他,“今夜殿下是要一醉方休?”
“笑話!本王號稱千杯不醉,區區家中新釀算得什麽!”
李璵一雙桃花眼斜斜挑起,唇畔帶笑看住杜若。
“杜二娘,怕了?”
許是酒喝足了的緣故,他不似平日那般端著個裝腔作勢的風流姿態,整個人慵懶疲遝,神色倦怠,反似卸了偽裝,蒙蒙昧昧一雙眼,直撞進人心坎兒裏。
杜若一顆心砰砰亂跳,也不接他話茬,隻噙著淺淺笑意在桌邊坐下,從攢盒裏翻出一隻黑漆小碟擺在李璵手邊,自己撚起一枚蜜煎櫻桃慢慢嚼了。
李璵歪頭看住杜若。
酒意朦朧之下,燭火似一層輕紗,罩得她影影綽綽。她的外罩衣交領處伏著一隻振翅欲飛的青色大鳳蝶,繡得輕靈利落,越發襯的她眸光如星。
海桐已送了一壇酒過來。
李璵接過來舉在唇邊,微黑的膚色與酒壇相映成趣,都是沉鬱的,他忍不住撩撥她。
“獨飲無趣,二娘子,今夜可否舍身相陪?”
李璵熾熱的目光千絲萬縷織成漁網,將她籠絡包圍,還想要深深陷入。然杜若避其鋒芒,垂著濃睫,又摸了一枚荔枝好郎君塞在嘴裏慢慢品味。
“空口飲酒粗鄙不文,妾方才特地要了好菜,殿下便等不得這一刻鍾?”
李璵叫她問的無言,開了酒壇自倒自飲,片刻便是兩三杯,嘴裏恨恨抱怨。
“哼,二娘子身份貴重,向來不肯服侍本王,脫靴更衣,盡數假手他人。怎麽,本王不配勞動你那十根手指嗎?如今越發小氣了,一杯酒也不肯倒。”
杜若從善如流,笑意溫馴,柔聲順著他道。
“原來殿下喜歡妾親手服侍。這多簡單,今日殿下如何說,妾皆聽從便是。”
“當真?”
李璵驚異,怔怔地望著她,想不通這刁鑽桀驁的丫頭今日怎肯俯身相就。
杜若說話算話,盈盈起身與他倒酒,腰肢輕擺似風中楊柳,一舉一動皆故作迎合姿態,李璵看得滿意,舉杯暢快飲盡。
杜若二話不說又倒一杯,卻不將酒杯奉與他,反攥在自己手中。
李璵鬱悶之氣盡解,且不急著去一親芳澤,隻哈哈大笑指著她道,“二娘若肯親手喂於本王口中,今日醉也醉的值得。”
“哦——”
衣帶窸窣輕響,杜若走到他麵前,半蹲下身,近距離盯著他一字一頓道,“如此說來,殿下並非千杯不醉啊。”
李璵被她繞進去,怔怔盯著她瞧,就看見杜若婉媚柔順的麵孔離自己不過半寸之遙,這個距離甚至能看清她眼睛上一根根纖長濃密的睫毛。
杜若的眉毛天生就修長濃密,旁的女郎發愁眉色清淡,她隻發愁色調太濃重,相應的妝容也不能簡薄,所以日常從不畫眉,甚至偶爾要拔除些去才好。眼睛如果認真睜開又大又圓,可她總是星眸半合,像隻懶洋洋的小動物,走到哪裏軟綿綿就地盤踞,把尾巴搭在身上就能睡個好覺。
這樣的形貌,嘴上又會拿腔作調,眼拙的人自會疼惜無比,可是李璵與她交手幾回,卻知道她的性子實在是淩厲極了。
李璵看著那雙眼睛,忽然想起六郎出生那晚她的輕聲細語,入骨溫柔,便覺各種滋味湧上心頭,竟半晌無言。
杜若拖長了音調打趣他,“咦,這就喝不下了,殿下怯陣嗎?”
李璵啞口,一把搶了酒杯飲盡,忿然道,“二娘盡會圖些口舌之快!”
杜若卻不惱,直直望著李璵。
他雖穿了一身華貴紅袍,卻無半分往日宗室驕矜之態,相反一雙眸子明澈清亮,竟隱隱透出些委屈。
她心裏不自覺地又軟了三分。
夜露漸起,涼意襲來,兩人對望之際,海桐送了食盒進來,打開是薑醋生螺片,煨牡蠣,江瑤炸肚,蓮花鴨舌四樣。
從李璵的角度看過去,杜若的身姿極為優美,玲瓏身段倚在牆邊,側麵線條起伏,哪像尋常未及笄的少女,分明已經長成。長發隨隨便便綁成一束垂在身後,劃過衣下柔膩無骨的渾圓肩頭。
他倉促轉開視線。
杜若道,“這幾個做的快,殿下先墊墊肚子。再要一鍋滾熱的白粥,多多切了薑絲火腿碎粒子。”
海桐道,“這會子熬粥,還要好一會兒功夫才能好。”
“不用。你叫廚子用冷水泡一會兒,放了麻油一起煮,開火便攪合著,不要關小火,片刻便得了,薑絲務必切得碎碎的,多多熬在裏頭。”
李璵聽的有趣,嬉笑道,“二娘於庖廚一事極之精通啊。”
杜若回身嗔怪地瞪他一眼。
“殿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自然不知道熬粥裏頭也有大道理。”
“什麽道理?天地君親師?飲食之男女?男女之大防?”李璵懶洋洋的問,眼角泛起一絲潮紅,喉結無意識的上下滑動,聲音已是沙啞了。
“……”
海桐咬牙不笑,杜若近在咫尺的蜜粉色唇角掀了掀,卻聽不清在說什麽。李璵腦子裏頭有些混亂,目光無所適從地飄移開去。他空腹飲酒,喝的又急,冷不妨酒勁兒湧上來,一陣陣往上嘔。
李璵不願唐突佳人,猛然間起身向後一倒,便覺頭目森森,昏天暗地,整個兒仰躺在窗前長榻上。
海桐與杜若猶在絮語,見狀唬了一跳,忙趕過去扶,他卻發起酒瘋來,雙手直揮,趕蚊子似的不讓海桐近身。
杜若無奈,隻得屈身上前,一邊替他捋著胸口,一邊吩咐。
“粥裏別放火腿薑絲了,這四樣菜留著給我,旁的你們分了吧。再要清清靜靜一碗白粥配了素菜端來我吃,叫廚子趕緊拿紅糖薑絲熬了醒酒湯來。”
海桐笑,“原來方才娘子是想哄王爺吃薑絲醒酒嗎?”
“是啊,沒想到他酒量如此不濟,竟就倒了。”
李璵忽然鯉魚打挺地直挺挺彈起來,臉直湊到杜若鼻尖前大聲嚷,“本王何事不濟?早晚叫你知道知道厲害!”
杜若才要推他,他咣當又倒了下去。
海桐忍著笑道,“娘子稍待,奴婢先去傳話。”
這張長榻平日裏是杜若倚窗閑坐所用,又窄又長,她搬了半天,才將將把他擺好,又與他脫靴更衣。
酒醉之人死沉,李璵瞪著眼惋惜地搖頭歎息:“嘖嘖,小十六眼光不錯,可惜本王先看上了。”
杜若累的呼哧喘氣,懶得聽他胡話,低聲罵道,“幾時不肯服侍你了,次次服侍了你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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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喝醉酒的人真的重死了。
看得高興就順手推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