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何太急,三
張孺人不理會她, 狠狠盯著英芙。
“如今尚不知王爺身在何處,王妃若是送了六郎出府,豈不是遞個現成罪名給人?”
英芙怒道, “孺人是要綁了我們母子去保忠王府富貴榮華嗎?”
張孺人嘴唇發白, 語意極低徊纏綿。
“王妃,妾一心一意為著王爺。即便六郎有事,妾無寵無子, 也無法與王妃爭鋒。”
杜若驚愕地瞪大了眼, 萬沒想到張孺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講起兒女情長, 她怔了怔,伸手拉住英芙的袖子。
“王妃莫惱,且聽孺人說完。”
張孺人感激的看了杜若一眼, 搖頭苦笑。
“況且, 此刻各王府已被圍的水泄不通,一隻蒼蠅也別想飛出去。妾方才登上仁山殿, 隻見烏鴉鴉幾千兵卒, 俱是重甲覆身, 提劍挎刀,瞧領頭人打的旗幟, 左右衛已盡數出動。妾猜測,禍事許是太子惹出來的,與咱們不相幹, 可這節骨眼兒上與皇命相抗, 豈不是招來嫌疑?”
三女聽得心下惴惴。
京中十六衛,前十二衛如左右金吾衛、左右千牛衛等出自府兵, 多為市井商販子弟, 平日主管巡防、治安, 偶作親貴出行儀仗。至於左右衛及左右驍衛,卻是天子親衛,隻管宮中宿衛,非三四品高官子弟,根本無資格加入。
如今聖人把左右衛一股腦兒派到十六王宅來,聽張孺人言下之意,分明指這是又一場玄武門之變了!
細想李唐開國以來,有太宗李世民殺兄逼父的玄武門之變,有李承乾殺李隆基未遂的玄武門之變,有張柬之扶立李顯逼武則天退位的玄武門之變,有李隆基殺韋後為李旦爭位的玄武門之變。
卻不知道這回,在龍池殿發難的是誰,占據上風的又是誰?
滿屋女眷都是太平年月長大的,隻在書上見過宮變,事到臨頭全慌了手腳,半晌才齊齊將眼瞪在引來禍水的韋水芸身上。
水芸環視敵意深重的眾人,戰戰兢兢向英芙身後縮,死命搖手。
“不不不,宮裏頭情形誰也不知道,你們豈可胡亂猜測?!”
杜若道,“孺人是竇氏太夫人親手教養長大的。太夫人曾陪著聖人兄弟五人熬過神龍政變,於這些事情,比咱們都明白。”
雨濃不管不顧地扯住水芸嗬斥。
“不論宮裏情形如何,鄂王妃皆當遵旨入宮,這便與咱們王妃同去才好,怎可糊裏糊塗混在這裏?!”
“你住口!”
水芸猛地將滾燙茶盞摔在地上,瓷器粉碎,熱水四濺。
“好沒規矩的丫頭!仗著六姐姐疼愛,越發挑撥起主家來了!什麽遵旨入宮?我離府之時未見傳召,忠王府竟敢矯詔不成!”
雨濃急道,“你家夫君惹了禍事,要拖著咱們家一起倒黴嗎?”
水芸揚起巴掌怒喝。
“你再胡說,立刻掌嘴!”
她與雨濃相持不下,張孺人身邊一個心腹婆子匆匆走來回稟。
“方才崔長史接了高爺爺傳的話,王爺已在龍池殿,請王妃暫且不必入宮,留守府中不得擅出。”
滿屋人都籲出一口熱氣,英芙印了印眼角,艱難地謝天謝地,“誒,王爺到底惦記咱們。”
水芸撫胸口長長出氣,“這便好了,安心等消息吧。”
眾人皆唏噓,那婆子獨拿眼瞟著水芸不語,張孺人霍然起身,指著她問,“可還有別的話?”
婆子遲疑望向英芙。
張孺人急的額上滲出一圈虛汗,“都是王爺的家眷,有話就直說吧!”
婆子咽下口水,小聲道,“崔長史說,今日太子與鄂王、光王當著滿朝文武麵,披著甲胄闖上了大殿!”
“披甲闖宮?!”
“當真?!”
“鄂王……亦是?”
空氣瞬間停滯。
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一股寒意擊中了諸人心口,水芸嚇得臉色慘白,捂住嘴巴不敢相信。張孺人與杜若麵麵相覷,這可是謀逆大罪,杜若手心裏沁出冷汗來。
過了片刻,英芙抖著手質問水芸。
“你到底知不知情?”
“……”
水芸蜷縮著身子嚶嚶哭泣,胸膛劇烈起伏,半晌才澀聲道。
“廢儲傳言沸沸揚揚,加之聖人曾傳口諭斥責太子無功無用,所以他久已不肯見人。昨日是他那個楊氏良娣的生辰,因太子不肯大擺筵席,又鬧了一場。後半夜傳話出來說,醉酒傷心,請鄂王相陪。我不知道什麽甲胄,什麽闖宮!”
英芙六神無主地跟著喃喃重複。
“你不知道?不知道就好,不知者無罪……”
“夠了!”
張孺人聽得發急,用力拍打桌案,鐵青著臉向婆子怒吼。
“你去拿我外祖母留下的金嵌寶珠點翠龍鳳冠,送去給阿翁!問他昨夜太子宴請,忠王可有牽涉其中?”
堂上數位女眷不約而同起身,灼灼瞪視張孺人,那婆子嚇得臉色慘綠,跪下揪住她裙角苦勸哀告。
“孺人,那鳳冠是皇後冠服,本是聖人逾製賞賜給竇太夫人留作紀念的。太夫人臨終前交代您,這是能救命的東西,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可拿出來見人啊!”
張孺人在府中指手畫腳,自說自話多年,英芙與杜若皆早已看清李璵對她並無多少恩情,如今竟肯傾囊相助。
杜若心裏又酸又澀,分不清是何滋味,直盯著腳尖發怔,英芙張了張嘴,已是換了稱呼。
“姐姐,已到這一步了嗎?”
張孺人搖頭。
“妾不知。可是想從阿翁嘴裏問出真話來,尋常財帛豈有用乎?”
那婆子轉身小跑著去了,英芙久久不語,張孺人急得眼淚長流,懇切道,“王妃,快做決斷啊!”
水芸縮在案幾旁,死命抱住金絲攢牡丹厚錦靠枕,似嚇破膽的貓,碎碎哀求。
“六姐姐,我怕,從前都是我不懂事,你別拿我去宮裏。”
英芙左右為難,深深吸氣,皺眉思忖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一手拉住張孺人,一手拉住杜若,斬釘截鐵。
“王爺與廢太子若即若離,必不曾參與其事,他在外頭惦念家裏,咱們切不可自亂陣腳,拖他後腿!”
她終於拿出當家主母的氣度,張孺人與杜若大感欣慰,撫著胸口齊聲道,“王妃說的很是。”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些武官的家眷,日日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不也照樣吃喝拉撒?王爺若有什麽好歹,咱們再商量就是。”
她眼瞧著張孺人,“府裏二三十口,還請姐姐安撫周全,不要嚇著孩子們。”
張孺人忙應聲。
英芙又拉起水芸,一字一頓道,“我是李家婦,也是韋家女。今日我決不會讓你重蹈阿姐和大哥的覆轍。你怕甚麽?既然不知情,即便鄂王奪爵下獄又與你什麽相幹?咱們求了聖斷,和離便是!走,這便入宮麵聖!”
杜若從未覺察英芙端莊穩重的麵孔底下竟有這般肝膽,當下又欽佩又歎服。
張孺人亦感佩,“王妃真是女中豪傑。”
獨水芸猶在囁喏。
“六姐姐,聖人暴躁易怒,惹惱了他,萬一,萬一腰斬我怎辦?”
英芙扯住她衣衫恨聲斥責。
“你這般怕死,嫁皇子何用?誰的皇位不是血裏火裏奪來的?!當日你出嫁時說的甚麽?‘願為韋氏一門赴湯蹈火!’今日韋氏用不著你,我要你為自己的命掙一掙!”
杜若聽到‘血裏火裏’這句,心頭滾過一排焦雷,燙得她魂不守舍,又整個人跌入冰水,冷到極處不覺得冷,倒清明剔透,仿佛諸事都明晰起來。
張孺人柔聲誘導。
“妹妹若果真傾慕鄂王,情深義重,想來早已進宮探聽消息,而不是跑來向娘家尋求庇護。既然如此,大難臨頭何不各自飛呢?”
水芸一怔,扭著身子簌簌發抖,倔強地梗著脖子。
“張秋微你休胡說八道。我與王爺少年夫妻,情投意合,我怎會撇下他自去尋生路?”
英芙卻道,“你哄她們罷了,連我也哄嗎?若不是為了與我別苗頭,你怎會應了鄂王求親?鄂王生性孟浪衝動,不及光王圓滑。成婚前你便氣惱他不懂轉圜,今日倒情投意合起來?”
水芸孤腳伶仃站在那裏,周身一陣陣發冷,知道鄂王在她們心裏已經是個死人,不值得一顧了,她再扛下去,便會也被她們當個死人。她垮下臉,用力閉上酸澀的眼,下意識把手按在小腹上,隻想拖得一刻是一刻,無論如何下不了決心。
杜若旁觀許久,橫下心腸恨聲加碼。
“王妃莫急,鄂王妃實是嚇糊塗了,你慢些兒說。此時和離,聖人未必信她清白。妾以為為今之計,唯有——”
她壓低聲音,“將些話兒說進聖人心坎裏。”
英芙跺腳發急。
“鄂王隨太子披甲入殿,乃是聖人親見的,還能怎麽翻轉?!”
“聖人在氣頭上自然不能翻轉,鄂王已是死棋,鄂王妃卻不同。如果從前太子便有違逆之舉……”
她語聲輕微,說的卻是石破天驚之語,英芙驚得雙目圓瞪,直直逼視她。
水芸瞪大眼厲聲尖叫,簡直難以置信,指尖指著杜若顫抖不已。
“你叫我落井下石謀害夫君?!你,你這狠毒小人!六姐姐,這樣的毒婦豈可放在身邊?!你當心她踩著你過河,害你不得好死!”
杜若皺眉,斜眼輕慢的瞧過去,雪白麵孔上閃著寒光。
“妾不過瞧在王妃麵上盡力一試,但求救下你的性命。若你有心隨鄂王去了,還商量什麽?這便入宮自請相伴啊!”
水芸腰身一軟,不敢迎上她的眼神,隻顧縮起身子嗚嗚痛哭。
張孺人會意。
“鄂王妃莫急,杜娘子也是求個穩妥。如今就看你的意思,是等聖人的旨意,還是先發製人。”
水芸聽她倆一唱一和,心知情勢已是無可挽回,遷延許久,終於極慢地出聲。
“我,我要與他和離,我不要連累韋氏滿門!”
英芙輕輕籲出一口氣。
“這就是了,你既有心尋條生路走,我自然幫你,雨濃來,替咱們梳妝。”
七寶車過金光門時,天上鵝毛大雪漸漸止住,然地上積雪已深,被車軲轆壓得嘎吱作響。杜若輕輕掀起車簾,清光裹著一縷寒風透進來,頓覺潸潸涼意。待通報了姓名,門上衛士傳話去到龍池殿,等了許久,方見五兒跑出來。
“兩位王妃,如今各宗室親貴都在龍池殿,連奴婢都進不去呢。”
水芸煞白了臉低聲懇求,“中貴人,我不是來替鄂王求情的,是有秘事要報給聖人知道。”
五兒一愣,不由看向英芙。
英芙忙摘了鐲子塞過去。
“還請中貴人行個方便,或是請阿翁出來相見亦可。”
五兒低頭細想,又掀簾子瞧過車內確無旁人,便掏了腰牌給衛士看,這才放行,然而馬車是進不去的,三人隻得下車步行。
長街和永巷的積雪已被宮人清掃幹淨,但路麵凍得又硬又滑,走起來需分外小心。去龍池殿的路很遠,所幸北風不太刺骨,雖然寒意襲人,勉強也耐得住。
杜若與英芙左右扶著水芸,默默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到殿前。
這便是老百姓嘴裏念叨的‘大殿’了。杜若和英芙皆是初次見識,不約而同駐足端詳起來。
龍池殿之大,相較飛仙殿又有不同。
飛仙殿乃是因墊高地基及簷角飛揚而有淩空之感,龍池殿則穩重紮實,開闊大氣。近百衛士密密麻麻圍在殿外,各個神色肅穆,整潔的走廊看不出丁點闖宮痕跡。
水芸經過日夜憂慮煎熬,已冷的受不住,一徑壓在杜若肩頭發顫。
五兒見三人鞋襪裙角都被雪漬沾染得狼藉不堪,頗歉意不忍,低聲道,“今兒實在不湊巧,奴婢不好去問飛仙殿討衣裳鞋襪給王妃換上,也不好討炭盆請王妃在偏殿歇著,隻有辛苦王妃忍耐些。”
杜若欠身,“中貴人還請快去回話。”
五兒看她麵生,隻當是鄂王妃或者忠王妃的侍女,忙返身跑回殿內,片刻高力士出來,見三人依照麵見尊長的禮節整整齊齊跪在台階底下。
寒風凜冽,雪雖掃幹淨了,地下冷的很,他忙拉英芙起身。
“何事密報?”
水芸低人一頭,戰戰兢兢看向高力士,終於一閉眼狠聲道,“萬壽節後第二日,太子與光王到我府裏宴飲。酒醉之時,太子說,他說——”
高力士問,“李瑛說什麽?”
三女心頭俱是大震,原來太子爵位已經被廢。
水芸直勾勾盯著高力士,胸口活像被惡虎掏去了心肝,空洞的能灌風進去。
她顫聲問,“鄂王呢?”
高力士微微點頭。
水芸萬念俱灰,心知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可翻覆,隻得顫聲告密。“那日廢太子說,聖人受妖妃蠱惑,忘卻祖宗規矩,隔絕儲君與重臣,廢棄東宮,令他年長無為。”
高力士雙眉驟然鎖緊,半晌不言,忽地將頭一擺,便有兩個持戈衛士走來將韋水芸夾住。
韋水芸高門貴女出身,幾時見過這個架勢,嚇得喉頭倒喘,尖叫出聲,掙紮著往地上跪,死活不肯進殿去。
英芙不忍心見她吃苦,顧不上王妃尊嚴,扯住衛士苦苦哀求,“阿翁莫動粗,容我再勸勸她。”
高力士隻做未聞,冷臉斥責衛士。
“一個婦人都拖不走麽?”
杜若情知事到如今,鄂王妃在聖人麵前已無絲毫情麵可講,拖延久了隻怕生變,忙捂住她口鼻厲聲大喝。
“高爺爺帶你去禦前對質,你可千萬不要犯糊塗,有一說一,不可隱瞞,不可粉飾。韋氏郎官房全族性命,並你腹中兒女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間。”
英芙聽到‘腹中兒女’一節,驚訝的向水芸腰部看去。
水芸仿佛被人點中死穴,周身一軟,再也無力抵抗,便被衛士半拖半拽拉起來走了。
高力士深深看了杜若一眼,見她麵色沉著冷毅,不由暗自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