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幽篁裏,三
李隆基走出大殿, 冷冽的北風吹得他臉上刮拉拉的刺痛,毫無防備地,他就想起阿瑛頭回獵狐, 做了一頂幃帽急忙來獻寶的情形, 眼角倏地就濕了。
李隆基這一生,見過許多傑出兒郎,有的在他麾下賣命, 有的與他對抗而挫敗於他馬下, 論資質, 阿瑛實在算不上突出,可他畢竟是他親手舉高高,拿胡渣逗弄過的兒子。
“阿耶!”
李隆基濕漉漉的目光瞧向身側, 有些恍惚。
宮裏, 唯有鹹宜倚小賣小,阿耶阿耶的不離口, 可是已經很多年沒有兒子叫他阿耶了, 除了小時候的阿瑛。
他看見禦道下跪著個紫袍玉帶的人, 仰著頭,年紀不大, 長著一張清俊明朗的臉,遠遊冠下的五官與阿瑛有些許相似。
他登時怔了怔,以為阿瑛想他了。
“這是十六郎, 永王李璘。”高力士悄無聲息地在耳畔提了一句。
阿璘?
那就是跟著李璵出宮開府的那個, 從小沒在他跟前養,至於他的生母, 李隆基簡直一丁點兒也不記得了。
“永王殿下有本奏?”高力士扳著麵孔威嚴地問。
李璘朝殿內瞟眼, 百官正井然有序地向宣天門走, 他沉穩地稟告,“兒臣想替二哥求個恩旨。”
太陽亮堂堂地掛在頭頂,可青磚還是冰涼的,李隆基沒有說話,隻容讓地微微扯了下唇角。
李璘咬了咬牙。
“兒臣想求聖人徹查三庶人披甲上殿一事!萬一他們是被冤枉的,青史之上,不應枉背了惡名。”
李隆基平靜而冷漠地看著他,等了好一會子,見他沒別的話說,才淡淡道,“方才不是叫阿耶嗎,怎的又改口了?”
他擦著李璘的肩膀往前走。
禦道的地基本就高出來一截,李璘還跪著,從低處仰視李隆基,越發覺得他微黑的麵龐冷峻威嚴,李璘有點兒被嚇著,瞪大了眼睛沒敢出聲,夾道兩側內侍們嗬腰的動作裏,李隆基丟下一句輕飄飄的話。
“阿瑛的事兒你少摻和,往後有空多回宮走動。”
李璘很是失望,手指在青磚上摩挲了下,喃喃道是。
高力士瞧著有些不落忍,躬腰目送李隆基遠去,蹲下身子提點他。
“殿下可是受了誰的攛掇來說這句話?方才差點兒就送掉性命了。”
李璘喉頭一梗,頓時急了,奮力搖手。
“阿翁,我雖不認得您,卻知道哥哥們都極敬重您。我當不得您這句‘殿下’。方才那話不是三哥的意思,聖人萬一想岔了,您得替我彌縫!”
是個實心眼的傻孩子,高力士嗬嗬笑起來,嗔怪他。
“哦,你知道你稍有舉動就叫人想到忠王?那還莽莽撞撞的!他白養你一場!”
李璘的嘴唇哆嗦起來,感到後怕,皺眉道,“此事我自有擔當,不會連累三哥。還請阿翁稟明聖人!”
高力士饒有興味地繼續問。
“為何殿下覺得廢太子是被冤枉的呢?”
李璘沉默了下,遙望李隆基遠去的方向,那架代表著帝王權威的明黃色碩大肩輿點綴在灰撲撲的視野裏,已經很小了。
“我不知道二哥冤不冤枉,但我知道阿耶方才看見我時,心裏想的是二哥。”
高力士怔住了。
他生活在宮廷裏快四十年了,侍奉過天縱英才的則天皇後,野心勃勃的武三思,然後才輪到如今這位被許多人視為神祗的聖人。李隆基的英勇、才學、意誌,都不遜於則天皇後,所以才能力挽狂瀾,逆轉乾坤,將君權重新收回李姓宗室,開啟足足二十四年太平天下。
要說弱點,照高力士看來隻有一樣。
作為皇帝,李隆基太過於敏感,敏則多思,善感則易受他人之累,當著人的麵,他把這份敏感藏得很深,幾乎沒有被看破過。
真沒想到,眼前這個青蔥稚拙的永王,雖有父子之名卻互不相認的阿璘,竟然能一眼窺破李隆基的心事。
高力士偏頭打量他。
遠遊冠下的漆黑長發被他編成精巧的蠍子辮,尾部結了細長珍珠,隨著他微微顫抖發出窣窣輕響。
李璘直愣愣地和盤托出。
“這個發型是二哥常用的,今日我專門梳成這樣來見聖人。我知道從前二哥會叫聖人阿耶的。”
高力士倒吸冷氣,簡直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孩子的赤誠和倔強在宮裏頭早絕跡了,換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絕不敢窺伺聖意誤導君王,還坦蕩蕩地說出來。
高力士似笑非笑。
“哈!你可真是命大。”
旁邊站班的內侍齊刷刷轉過頭看稀奇,高力士將眼一瞪,便都轉過去了。
“忠王性子何等刁鑽,怎麽養出你是這個樣兒?!”
高力士百思不得其解,他蹲的久了,腿腳酸麻,手搭著白玉欄杆站起來。
“龍生九子各個不同,況且三哥從來不跟我說這些。”
李璘跟著起身,細高的身條子臨風一揚,刷地舒展開,純粹幹淨地像塊璞玉。
時至今日,廢太子是否冤枉,其實已不可考。
一旦展開調查就會掀起驚濤駭浪,動搖眼下的國泰民安。
就算背後真有一個鬼魅在策劃安排,不論是皇子,或者想建立從龍之功的近臣,都盡可以高枕無憂。
因為,李隆基不敢查。
他隻能一邊懷疑所有人,一邊為這份懷疑對所有人抱歉內疚,就好比對惠妃,他不是完全的信任,但他也痛恨自己不能完全信任。
所以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這事兒隻能如此了。
高力士笑了笑,“老奴等著殿下時常進宮來陪伴聖人。”
李璘探問,“我常來,恐怕要連累三哥吧?聖人怎麽就那麽不待見三哥呢?”
高力士板起臉,“忠王極得聖心,指的封地在諸位皇子中最為富庶,難道他還敢抱怨?”
李璘嚇得趕緊閉上嘴,目送高力士慢行,然後快步跟上百官的隊伍,綴在最後出了興慶宮。
李璘排行小,生母籍籍無名,官員們大多不認得他,即便偶爾提起來,首先想到的也是李璵。獨宗正寺少卿陳碧成因掌管宗室玉牒,職務之便,無需避諱結交皇子,又多得李璵貼補幫扶,跟李璘還算相熟。
見李璘心事重重地從龍池殿後頭轉出來,顯見得是吃了聖人的瓜落,他便湊上去拱了拱手。
“殿下怎麽沒跟忠王去東都耍子啊?”
李璘笑著摸摸頭。
“三哥朋友故舊多,一見麵就話當年,我不耐煩聽。”
陳碧成點頭稱是。
外頭傳言李璵與李璘為爭妾侍翻了臉,李璘才搬出忠王府另立門戶,也不知真假,眼下儲位未定,多打聽一點兒是一點兒。
他捋著胡子嗬嗬笑。
“還是忠王瀟灑,丟下滿府姬妾一個人出門風流,不服不行。老臣也想撇下俗務,每日詩酒花茶。”
他話裏有話,李璘一聽便知,隨口道,“可不是,我也羨慕得緊。”
“說起來這話直有一匹布那麽長,忠王府裏有位妾侍,本是下官一位故交的女兒,從小半真半假定過娃娃親。不曾想就叫王郎官看中了去,也是她的造化。自她進了忠王府,全家都翻身,她阿耶從東宮遷入太仆寺,坐上五品主簿,就連她弟弟都去了百孫院侍奉廣平王讀書。這般恩遇,張孺人也不曾得到呢。”
陳碧成麵上微帶豔羨之色,搖頭晃腦地慨歎。
“下官命歹,兩個兒子都不中用。老大呢,盡力□□著,或可有點出息,也就五品頂了天。老二天生牛心古怪,當真做官隻怕要給家裏惹禍事。欸,早知如此,還不如多生幾個女兒。”
這話裏頭能吐槽的點太多了,李璘收斂了笑意,瞧著他慢慢道。
“王府內帷事,流傳出去,陳郎官便應當好好收拾底下人。旁的不說,聖人嚴禁皇子結交官員,三哥如何插手東宮、太仆寺、吏部三處衙門呢?真那樣大本事,各家裏望眼欲穿等恩蔭的兒郎也該鬧起來了。到時候平地起風波,聖人查問下來,起頭都在陳郎官與本王身上,可是不美。”
“哎呀!下官一時說禿嚕嘴了。”
陳碧成裝作後悔莫及的樣子。
“這不都是女人們背地裏傳的話嘛。杜娘子白身無品,尚未登上玉牒,歸不著咱們宗正寺管。便是有些閑話,也隻有宮闈局傳出來。那起子沒根兒的東西,天長日晚可不都指著流言混日子。”
他斜眼覷著李璘,冷不丁又添了一句。
“聽聞連鄂王妃都折在她手裏,這杜娘子可真不是一般人。臣替聖人照管了十來年宗室內務,頭回遇著這麽不賢不慈不友愛孝悌的內眷。”
真不愧是掌管宗室的麵子官兒,最後一句才見真章。
李璘眼裏含著微涼的光,掃了掃矮墩墩胖乎乎,瞧著十分憨厚的陳碧成。
所謂三人成虎,朝中嚶嚶嗡嗡傳小道消息的人多如牛毛,杜若身背惡名,以後想添個頭銜也難。李璵不過是見色起意納了她,經過這一遭,她的前途也就毀完了。
李璘含糊道,“這事兒我可不敢跟著郎官議論。”
真沒點子氣性,往好聽了說天潢貴胄,其實不就是富貴窩裏做囚徒麽?真論享受,隻怕還不如我家兩個兒子。
陳碧成心生鄙夷,臉上嗬嗬笑。
“是是是,下官一見殿下便覺得親切,說話也沒顧慮。全靠殿□□恤包容,不治下官的罪呢。”
兩人敷衍了事,李璘抬腳走人,打馬就去忠王府。
他的親隨,名喚子規的,最明白他心腸,唉聲勸道,“爺,這事兒,別人都攪和得,獨您可別問半句啊!”
李璘哪裏聽得進去,一夾馬肚子跑的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