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意不適,三
韋堅正在衙門裏辦差。
薑氏長歎一聲, 心道太夫人說的不錯,新婚夫婦鬧到這麽僵實在少見,英芙雖有點子硬氣, 不屑於欲拒還迎的女郎手腕, 究竟也不是妒悍之婦,怎的幾次三番越來越厲害了?
薑氏命人套馬車往忠王府來,一路蹙著眉頭想不明白褃節兒。
這廂青芙先她一步, 已坐在明月院裏, 身側還站著個俊眉修目的和尚。
英芙斜倚榻上, 頭上圍著白貂皮的貴妃暖帽,毛紮紮的絨毛籠著臉。
十九娘縮著膝蓋垂頭坐在榻尾,兩手握在懷中。
她比青芙小了快二十歲, 幾乎沒見過這個端凝少語的大姐姐。
“王妃麵色發青, 氣促聲短,想是六郎年幼, 這大半年勞累了?貧僧略通岐黃之道, 如得王妃信賴, 不如寫副方子調理著看看?”
和尚的語調格外殷切。
青芙眉眼一閃,殷殷向英芙俯身, 附和道,“嗯……我吃法師調的藥好幾年了,覺得還成。”
英芙不好意思的笑笑推讓。
“我就是睡得不大好, 也沒什麽別的毛病, 不敢勞動法師。本來聽阿姐說了多年,說法師精通佛理, 法術高明, 就想做場大法事, 偏這麽難。”
青芙遲疑了下,眼往兩邊溜。
雨濃忙把十九娘並底下人帶出去,才回到英芙跟前站著,卻奇怪的發現和尚也沒動步子,青芙竟還由著他。
英芙也納悶兒,可是看青芙平平淡淡的樣子,心道法師服侍阿姐久矣,大約早無男女之別了吧。
“你真打算跟王爺就這麽耗下去?”
英芙抽了下鼻子。
“不耗下去能怎麽著?你瞧張秋微,與他青梅竹馬,如今說撂下就撂下了,我來這一年多,就沒見他在淡雪閣過過夜,偶然去一趟,不過半刻鍾就出來了。阿姐,如今我看穿了,他就是個沒心肝兒的,從前我還忌憚杜氏,如今越性想通了。幹我什麽事呢?杜氏不好,難道我就好了?左不過他又戀著下一個去了。”
上回見她,分明對李璵還有些戀慕之情,這會子已露出破罐破摔的勁頭來,青芙微怔了下,替她把彎在脖頸處的亂發理順。
“阿娘和林棲怎麽說呢?”
“阿娘哪裏管我的死活!她得王爺叫一聲好嶽母也就罷了!”
青芙並不吃驚,隻是順勢沉默下來,清淡寡味的眉眼波瀾不興,半晌揉著膝蓋歎聲向和尚抱怨。
“這一二年膝頭老是冰涼涼的,坐久了隱隱發酸,這會子風起來了,竟還疼。”
和尚噯了聲,對英芙點一點頭,起身徐徐走去關窗,兩隻修長青白的手鬆鬆搭在窗欞上。
他身段極之消瘦,才三十出頭已有種矍鑠而孤高冷僻的氣質,英芙對他頗有些敬畏。可是當他的頭臉籠罩在日光底下時,那木頭泛出的溫暖色澤竟莫名與五官相得益彰。
英芙不由得調轉眼瞧向青芙,立時詫然愣住。
在她朦朦朧朧的記憶裏頭,大姐姐韋青芙是世上頂溫柔隨和的女郎,從沒與人紅過臉的,就如溪水潺潺流過,妥帖地照應著韋家每個人。但是青芙看向和尚的眼神卻是大膽而又火辣辣的,那難以掩飾的熱情把她整個人都給點燃了。
——這?
英芙慌忙收回視線,催促瞠目結舌的雨濃。
“茶涼了,你去添一壺來。”
青芙還未說話,和尚已踱步回來,垂眼道,“王妃年紀不輕了,還當善作保養,不好坐在風口底下,還請小阿姐拿塊毛氈子來搭一搭。”
雨濃忙道,“啊,是,奴婢記著這屋裏剛好有塊白狐皮子的。”
她慌手去翻找,一時找著,正要替青芙搭上,卻被和尚理所應當的接過去。
青芙穩穩地坐著讓他服侍,嘴角噙著一絲微笑。
待薑氏來時,就見三人在院子裏舉案玩葉子戲,柳枝編的小小搖窩擺在雨濃跟前,六郎躺在裏頭咯咯笑,雨濃不時拿撥浪鼓逗弄下。至於英芙,滿臉興奮的潮紅,專注在牌局上,倒顯得比平日活潑好些。
薑氏一顆石頭落地,笑盈盈在青芙身後坐了,閑閑道。
“六郎真乖。”
“二嫂嫂來了?”
英芙正在興頭上,嘴裏喊得親熱,心思根本沒轉過來,愣了兩息,忽然把牌一甩,大喊。
“誒!我贏了!”
“王妃今日手氣真好,贏了貧僧好些彩頭。”
英芙把桌上一個精巧的荷花形青玉扇墜子籠進袖子裏,笑嘻嘻道,“法師身上的東西都在佛前開過光,可不是多多益善?”
“阿彌陀佛,王妃收去不妨,千萬不要在人前漏了眼。”
薑氏眉頭皺了皺。
她早就覺得這個含光法師通身透著股子怪異勁兒,可是青芙一向信任他,薛王走後更是片刻都離不開,如今英芙又為他與李璵鬧起來,竟有些攪家精的意思。
薑氏笑問,“今日為了六娘的事,法師恐怕在廟裏擔了些委屈吧?”
含光側身向著薑氏凝眸看了一瞬,低頭道,“貧僧以度化世人為己任,沒有什麽委屈。”
“不知法師師從何人,如今在哪座廟裏研讀經文啊?”
含光怔了怔,含笑道,“原來韋夫人是懂佛之人。貧僧在長安城外清涼山的清涼寺出家,如今在安國寺譯經。”
薑氏詫然,“呀,法師莫非是善無畏大師的弟子?”
“正是。”
善無畏大師是聖人親自接見過兩次的天竺高僧,行神跡無數,在長安城裏聞名遐邇,開元二十三年春天才以右肋累足的姿勢奄然而逝,享年九十九歲。逝世後,弟子將他的真身置於大木龕中,供在聖善寺,至今仍可日日朝奉。
薑氏奇道,“法師分明是漢家子弟,何來機緣拜在善無畏大師門下?大師開元五年才來我大唐,聽聞從未收過弟子呢。”
“韋夫人所言極是。”
含光笑著點頭,那樣冷淡禁欲,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聖潔麵容,在三位珠光寶氣的命婦環繞下,幹淨純粹得令人目眩。
薑氏勉力抵抗著他身上奇異的魅力。
含光不緊不慢地先向青芙道,“韋夫人比王妃虔誠呢。”
複向薑氏道,“是,貧僧幼年家變,不得已離開大唐往西邊兒去,恰好流落到烏塗國。”
他頓一頓,“大師出家前是烏塗國國王的長子,十三歲就繼承了王位,他無心於政事,隻在家裏研讀佛經。他弟弟便覺得有機可乘,起兵造反。大師天生神力,又有人望,三兩下就打敗了叛軍活捉二皇子。烏塗國人都以為二皇子必死無疑了,可是大師反而把王位讓給他,自己正式出家。”
薑氏聽得出神,含光果然有高僧大德的風采,言語餘味嫋嫋。這個故事細想,實在有許多可玩味之處。
可是他為什麽要講呢?
含光已雙手合十吟誦佛號。
“貧僧在西域走了一遭,再回到大唐才想明白一個道理。域外即是大唐,出家猶如在家。”
薑氏搖著羽扇的手微頓了下,忽然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擱在從前秦漢、魏晉,甚至本朝太宗、高宗時,皇帝哪有這麽大的權威呢?那時候的皇帝是與世族共享天下的。世家不服膺皇帝,自在山裏建堡壘,招流民,自耕自種,自產自收,大可以不與朝廷打交道。
但是,這種單極多強的局麵,打從則天皇後末年起就變樣兒了。
皇帝統禦宇內,莫說崔盧李鄭王等根深蒂固的世家被打擊的體無完膚,就連依傍著李家才飛黃騰達的薛家、裴家、武家、王家,又譬如本可以單立山頭的薑家,哪一個不是捉襟見肘,活的戰戰兢兢?
事到如今,獨有與李家密密紮紮結為一體的韋家、楊家,還有喘息之地。
薑氏是經曆過慘痛家變之人,早已低頭融入韋家,把一切翻倒重來,對著殺了她阿耶,毀了薑家一門的聖人效忠。
可是聽到含光這番意味深長的話,她才發現,原來她心底還是不服氣的。
不服氣聖人獨步天下,不服氣他個人的好惡頃刻間改變成百上千人的命運,不服氣他被萬民擁戴讚頌,神佛般享用黎明百姓的香火,而他明明是個殘酷、嚴苛,自私自利到極點的人。
薑氏驟然意識到,令韋堅決意入閣的,也許並不是他的野心,而是對她隱秘心事的體察:薑氏太希望有人能製衡聖人了,那應當是個勇敢正直又有作為的人,比如韋堅。
含光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憐憫。
薑氏噯了聲,放下扇子起身行禮,正色道,“聽法師一言,勝讀十年書。”
“韋夫人太客氣了。”
含光體恤地向英芙發出邀請。
“安國寺就在十六王宅對麵。忠王爺既然不喜歡僧道上門,王妃倘若有心聽講佛法,不如來安國寺。每月初三、初七、十二、二十二,都有僧人向信眾講經。”
“這……”
英芙頓時滿臉尷尬,先瞧薑氏,複瞧青芙,像個困坐愁城,被爺娘約束的閨中少女。
含光啞然失笑。
“王妃莫怕聽不懂。方才講貧僧老師的故事,也是為了講佛法。僧人講經都是這樣故事套著故事,務求婦孺亦能聽懂的。”
“啊,那真是極好的。”
英芙客氣的應著,心裏惴惴地想,李璵能讓她走出門去嗎?
“我,我也想去。要不……”
英芙遷延著,低聲道,“阿姐接我去薛王府上住一陣子?我就順心順意了。”
“王爺難道把你……”
青芙麵沉似水,沒把底下的話說完。
含光歎聲。
“王妃青春少艾,氣色卻不大好。依貧僧淺見,恐怕吃藥並不對症,而是應當時時走出家門,打開心扉,與天地山川呼應。”
這話說的沒錯,薑氏沉吟著。
英芙這樁婚事結的極妙——那是對韋堅而言。
幾個有望繼位的皇子各有硬傷。
郯王與廢太子才智平庸;鄂王久負才名卻沒有自立門戶的勇氣,到死都依附他人;光王刁滑,或有才具而令人倍感難以結交;壽王年紀太小,又清高自矜不肯與聖人親近。
看來看去,獨李璵有些特別,夾在廢太子與壽王間,竟有些左右逢源的意思。
如今廢太子與鄂王皆去,郯王與壽王站上台麵。表麵上看李璵勝算不大,可是如果加上韋堅呢?
那就頗可一搏了。
通盤算算,李璵與韋堅各取所需,唯獨是英芙的日子過得叫人膈應。
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眼看就要在深宅大院裏枯萎了。
也是英芙運氣不好,頭胎便生了兒子。倘若是女兒,李璵大局為重,隻怕還肯敷衍英芙。
可是如今有了六郎鑒證盟約,他竟是連裝裝樣子都不肯了。
薑氏心疼得直拍英芙的手。
“我來想法子,實在不成,還有你二哥呢。你把身子養好。瞧你臉上瘦的,你這樣兒,我怎麽放心把十九娘交給你?且還有一個六郎呢!”
英芙這才舒心順意的笑出來,把六郎抱在懷裏,親香在他肉團團的腮幫子上。
“好孩兒,你快些長大吧!讓你那個冷冰冰的混賬阿耶對阿娘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