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長安不見月> 時人已知處,三

時人已知處,三

  李璵臉上淡淡的羨慕一掃而過。


  “我很想跟他換換。這幾年, 他的名字越發響亮了,河東打仗用他,河西也用他, 他早晚能彪炳千古, 功蓋當今……”


  大好年華虛度,委實難熬。


  而且聽李璵的口氣,再早幾年他們兄弟的情分不淺, 為何如今對麵而立, 他也沒有絲毫手軟?


  杜若低下頭。


  “聖人總有一日不得不放你出京的……那時候, 你能不能,不要親自上戰場?就在後頭督陣啊?”


  李璵瞧著她滿懷憂慮的神色,極想擁之入懷, 又覺得趁人之危。


  他退後半步摸了摸鼻子, 正色而篤定。


  “若兒,‘為君之道, 必須先存百姓, 若損百姓以奉其身, 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這話你是讀過的吧?”


  “是太宗的《貞觀政要》, 妾讀過。”


  “太平年景,君王如能節製自身,周全百姓, 即為明君。我大唐得天庇佑, 已經出了太宗、則天皇後並當今聖人,這麽三位強勢而英明果決的君主了。後繼子孫隻要因循製度, 稍作調整優化, 即可順利統禦四海。然戰時遠不止於此。”


  杜若眨眨眼, 聽見李璵把則天皇後也算作英主,很是佩服他的胸懷。


  需知則天皇後歸政於李家以來,睿宗、中宗乃至當今聖人,都是萬萬不允許在官方文件上如此定調的。


  “我沒有經曆過戰爭,隻看史書用筆,兩軍若是強弱懸殊巨大,百姓尚有一息之機。倘若勢均力敵,則雙方無不盡力滅殺人口,耗費對方實力,其殘酷血腥,是太平年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杜若聽得心裏害怕。


  “是。越是那樣的時候,君主越要謹慎,切不可一腔愚勇衝在前頭,或有死傷,則舉國震驚膽寒,亦會令將士群龍無首!君主即是旗幟,是真龍。平安無事時君王晏駕,自有儲君繼位。倘若戰時君王有損,則,則……”


  她平日裏口舌痛快,劈裏啪啦一大串張嘴就來,可是今日說到褃節兒卻忽然卡住了,急的甩手不顧言辭文雅,脫口質問。


  “——連皇帝都陣前死了,叫旁人怎麽辦呢?!”


  李璵失笑,伸手摁她肩膀撫慰,心平氣和道。


  “所以我想如有那日,君主倘若不能親臨陣前,身先士卒,這仗是打不下來的。所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原本就是君主的責任。”


  杜若蹙眉咬著牙低下頭,眼底一下子沁出淚水。


  李璵抱又不好抱,無奈道,“好端端的怎麽哭上了?這都是沒影的事兒,聖人正當盛年,要禦駕親征都成,哪裏輪得到我去心疼百姓?”


  從李璵的角度看下去,那微微合著的雙眸隱隱失神,睫毛輕顫,既脆弱又堅持,比畫上仕女還柔婉。他不由得柔情湧動,軟聲道,“我李璵投生做了回人,能得你如此傷心,刀槍無眼又何妨?”


  “呸呸呸!”


  杜若猝然想到方才夢中血淋淋的場麵,嗔怪的瞪他一眼。


  “好好好,我穿盔甲,明盔重甲護心鏡,從頭到腳遮蓋的嚴嚴實實,如何?”


  杜若深深吸了吸鼻子,這才起身跪在榻上抖摟胡服。


  李璵配合的伸臂穿衣,杜若理了理紐子,一顆顆係過去,手指貼在他胸膛上,覺出暖和的很。


  李璵低頭瞧她自然而然流露出姑娘家待情郎才有的溫柔體諒,忽然握住她手強道,“叫哥哥。”


  杜若沒掙紮,隻抬眼罵,“李璵,你斯文點行不行!”


  郯王事件仿佛平地而起的小小旋風,在許多人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沒有化成滔天巨浪,反而莫名其妙的平息了下去。


  李璘在龍池殿跪了小半夜,沒見著聖人,隻等到高力士讓回府,便再無下文。


  忠王府事事照舊,獨李璵一反常態,老老實實在家裏住了十幾日。


  期間王妃韋英芙帶著六郎回娘家探望了一回,隻與太夫人閑話,未遇著韋堅及夫人薑氏。孺人張秋微的弟弟張清上門問候阿姐,也未見過李璵。至於大郎,讀書騎射一日未廢,很得先生誇讚。


  五兒立在龍池殿偏殿裏,絮絮匯報郯王受傷以來諸人的反應。其中忠王一節講了七八頁紙才講完。


  李隆基嗯了一聲,沒有示下,五兒便繼續。


  接下來是壽王府,然後鹹宜公主府,然後永王府。


  李隆基點頭,“去吧。”


  房裏靜悄悄的,碩大的銅鶴吐著嫋嫋青煙。


  時辰太早,陽光還沒照進來,深沉繁瑣的木作密密匝匝鎮在暗紅地衣上。相比外頭蔥綠鮮活的世界,有那麽一瞬,這屋子仿佛是個機關重重的囚籠。


  李隆基嗤地一笑。


  “你瞧瞧,這幾個兒子都挺沉得住氣啊。”


  ——因為沉不住氣的都叫你殺幹淨了。


  高力士想著去歲血雨腥風的那幾日,心頭還是沉甸甸的不舒服。


  太監就是太監,高力士的內宅雖有知情識趣的女子,卻沒有尋常人家為兒女操心的苦惱。


  “大了,做事自然穩妥。”


  李隆基擰眉。


  “也不是,鹹宜就冒失。五兒昨日把記檔細細查了一遍,阿洄那個妹妹曾帶你說的那個老宮女往忠王府做客。哼,你瞧鹹宜的膽子,她還打算嫁禍給老三呢。”


  聽口氣,聖人已認定打從李瑛冊立楊氏,到披甲闖宮,到李琮墮馬,再到現場撿到李璵的刀,全是鹹宜的安排指揮。


  高力士侍奉李隆基多年,對他的性子最是了解。


  他英明,也自負偏激;他霸道,也狠毒弑殺,骨子驕傲任性至極,既有父兄難及的殺伐狠絕,也有李家男兒代代相傳的浪漫情思,對藝術和美不懈的追求。


  想要讓李隆基改變既有的判斷,實在太難了。


  高力士不願意議論這些,囫圇敷衍。


  “阿瑁無心爭儲,老想出京躲開是非,大約鹹宜看不過眼。您瞧娘娘在時,不也提起阿瑁的性子就著急。其實女兒家,又是嫁了人的,娘家事還參合什麽呢?”


  李隆基哼了一聲,憤然道。


  “擱在前朝,自然隻是她自作多情。本朝嘛,前頭有過太平公主,又有過安樂公主。女孩兒的心思也重的很呢!”


  高力士倏然一驚。


  如若這般,鹹宜上述種種就是罪上加罪了,他不敢再說話,所幸李隆基沉浸在凝思中,沒有繼續話題。


  樂水居。


  杜若接手家務不過月餘,起初無心盤賬,一應交給海桐,囑她蕭規曹隨即可,不要另起爐灶,後頭倒是有些轉過念頭,想到李璵在外麵諸多不可說之舉,花用錢帛之處還多,遂把賬目拿來細細翻看,有不明白的開誠布公向崔長史請教,如此日複一日,倒是理了個海清河晏。


  世間萬事,再沒有比一起埋頭幹活兒更能拉進兩個陌生人距離的了。並頭算賬數日,崔長史待杜若的態度親近許多,言談之間愈發隨意,甚至能開幾句玩笑。


  這日,整個上午淅淅瀝瀝落雨,漫天如珠簾垂掛,從雕梁畫棟間飄飛不止。


  崔長史站起來抻抻懶腰,在廊下踱了兩圈步子,端了杯韋氏捎來,海桐小心庵製的甘露在手,茶味半熟不熟,由苦回甘,越喝越香甜。


  “說句唐突杜娘子的混賬話,您這手心算功夫擱在東市裏也算頂尖兒了,照管家務賬真真委屈,盤個鋪子管管才算施展才幹呢。”


  大唐以軍功、文采為尊,商賈不過末流,這番話擱在旁人聽來恐怕當做貶斥譏諷之語,可是杜若揣度其意,卻明白崔長史說的是好話。


  “長史見聞廣博,不以盤算錢帛為恥。可是妾這些精打細算的主意,要叫學裏師傅聽見,就該狠狠打板子了。”


  “誒——”


  崔長史笑著駁斥。


  “講大道理奴婢不會嗎?從前幾位親王開蒙讀書時,奴婢伴著王爺並張孺人,一道在課堂上聽講。老夫子那套迂腐文章,奴婢也背得幾篇。今日剛好與杜娘子閑話。”


  他頓一頓。


  “國家的根本在祭祀與戰爭,這話是沒錯的。所謂‘禮有五經,莫重於祭’。祭祀者,乃是按照世間人倫等級向天神山川獻祭。譬如天地神祗隻能由天子獻祭,山川河海隻能由諸侯大夫獻祭,剩下留給士庶臣民獻祭的,就隻有自家祖先了。所以,祭祀這樁事,要緊的不是人與天的關係,而是人與人的關係,要劃分的是天子、諸侯與士庶。華夏禮節,最根本的便在於各安其位,各行其是。”


  杜若笑著點頭。


  “是,學中師傅照本宣科,確實就是這麽講的。”


  “然,此話大有漏洞。”


  崔長史話鋒一轉。


  “小國寡民,自可以禮節規範之,以人倫束縛之。可是若人口眾多,疆域寬廣,譬如我朝如今,人口巨萬,土地闊大,縱馬一年跑不到頭,要行之有效的管理,便不是‘守禮’二字足用了。杜娘子瞧如今朝堂上,如張說、張九齡等文學辭賦大家,何有影蹤?倒是楊慎矜、李林甫這樣長於財稅、吏治的能人得居高位。無他,能解決問題耳。”


  講到此處,崔長史曖昧不明地湊近杜若,掩著嘴道。


  “奴婢聽長安、萬年兩縣議論,長安令韋堅也是這一路的人才,一把算盤珠子打的出神入化,全然不似其他高官顯貴不識數。”


  杜若哦了聲,隨口吹捧。


  “聖人用人自有深意,再者韋郎官少年英才,不滿三十歲就入朝為官,自是不同尋常。”


  崔長史失笑。


  “深意?娘子沒麵過聖,不知道這滿長安的男兒啊,要說浪漫多情,誰都比不過當今天子。音樂、辭賦、書法,聖人樣樣都是拔尖兒的。可是這幾年,他重用的人才卻盡是些性子嚴苛單調,不喜花樣文章,錙銖必較的盤算人。娘子您說,怪不怪?”


  杜若心思稍動,再看向崔長史的眼神就沉了幾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長史拳拳教導,妾今日受教了。”


  崔長史深諳位卑之人話少為要,點到即止,立時起身告辭。


  “人年紀大了,嘴碎話多,難得遇著杜娘子耐煩,聽奴婢說了幾車糊塗話。”


  “也是我與長史投緣。”


  待他走了,杜若沉沉坐在椅子上,翻來覆去想他那幾句話。


  聖人今年才五十二歲,往長遠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六十還算正當年。如今國泰民安,聖人身子又康健,似犯不著憂慮儲位人選,就多擱置幾年也可。


  然而偌大的國家卻等不得。


  經過廢太子一案,漫說剩下的幾位皇子與朝中重臣命若琴弦,就連崔長史這樣的六品小吏亦如驚弓之鳥,深恐遭受無妄之災。改朝換代的時候,當然有人要刀口上投機一把,拚下半輩子榮華富貴,但更多的人卻隻想取個穩字。


  要說從前,崔長史的前途首先寄於李璵在聖人心中的分量,其次便寄於張孺人在李璵心中的分量。


  然前者,他久在內帷,早知道聖人厭棄李璵萬難轉圜。


  而後者,眼見也是無可挽回。


  就算他今日改弦更張,轉投杜若門下,倘若李璵始終沒有起色,他最多也就是從杜若手縫裏多吃些銀錢好處罷了。


  看明白局勢,崔長史便與她講了三層道理。


  其一,形勢複雜,李璵並非沒有進取的機會,不用遵守既定的人倫規矩,需知李唐繼位,向來是有能者得之。


  其二,聖人確有偏好,雅好書畫曲樂,才子文章,可卻也不能不為大局讓渡偏好。來日國家如有危難,倘若唯李璵能解決問題,則大位非他莫屬。


  其三,搜刮銀錢財稅乃是聖人眼下最重視的能力,若有人能往上攀爬,便當走這個方向,譬如韋堅。


  一時日影西沉,海桐進來輕聲進言。


  “娘子悶頭默默許久,想必又是替王爺籌謀?王爺的大業十年八年籌謀不盡,娘子便是隻當插花兒玩耍,也該顧著些自己,譬如娘家人,譬如閨中的朋友,別把旁的都丟了,心裏眼裏,隻剩下王爺一人。”


  杜若頷首一笑。


  “多得海桐姐姐教導,過幾日咱們去瞧瞧子佩。”


  ※※※※※※※※※※※※※※※※※※※※


  感謝在2020-11-12 22:57:41~2020-11-13 14:31: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深水魚雷的小天使:圓手喵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iao1xiao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xf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