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南風起,一
“我大半年未向王妃問安, 心裏慚愧的很。人雖然沒來,心神都是掛在明月院的。聽聞頭先王妃身子不大安穩,我常向菩薩懇求, 無論如何保佑王妃安康喜樂, 連六郎在內,務必事事順遂。”
熟極而流的吉祥話,再說一車也有。
可是英芙心裏自有一杆秤, 知道李俶的言外之意, 是告誡她別再玩花樣。眼前分明隻是個半大孩子, 瞧著和條小狗沒什麽兩樣,竟也有這麽大的口氣。
她惱怒的撇開臉咻咻出氣,雨濃忙接過話茬。
“小王爺還小呢, 有心就好, 旁的事不用多管,拉下的功課盡快補上, 好做弟弟們的榜樣。頭先奴婢往百孫院看二郎去, 才聽師傅們說起, 小王爺這幾個月不在,郯王家的大郎, 竟就拔得頭籌了。”
李俶把眼皮子往下壓了壓,全然沒有要就坡下驢的意思。
“雨濃姐姐雖然是為我好,這話卻說的不對。百善孝為先, 我是聖人的長孫不錯, 擔著教導弟弟們的重擔,卻也不能指著這個借口不在王妃跟前盡孝。兒病倒之前, 百孫院有個貼身服侍的內侍, 叫做石楠, 極能幹體貼,善解人意的,這一向不知道被內侍省調到哪裏去了,竟是東問西問打聽不到下落。兒本想把他舉薦到王妃身邊來伺候,也好放心。”
英芙吃了一驚,本以為石楠的事情已經翻篇兒,就算李俶發覺異樣,也斷斷不會為了個雌雄莫辨的東西鬧起來。
萬沒想到他竟咬住不放了。
英芙慌張起來,說話的口氣難免遲疑畏懼。
“大郎何必鑽牛角尖?你是吃朝廷俸祿的二字王,要使喚人,一百一千個也有,少了誰不成?那個內侍,是有三條腿,還是生了翅膀,就非他不可?”
李俶橫過眼,冷冷掃了她兩下,那不加掩飾的輕蔑,惹得二郎、三郎和小圓互相擠眉弄眼起來。
英芙一陣頭痛。
給庶子身邊送個把女孩子算什麽了不起的大罪過?也值得父子倆沒完沒了的較勁,前番李璵就借故把杜若抬舉起來,今天李俶還想生事?
“所謂千金難買心頭好,且不說六郎,就譬如王妃跟前的雨濃姐姐,倘若一時嫁出去了,或是出了什麽岔子人沒了,難道王妃就丟開手了?”
英芙驚愕的說不出話,右手下意識往雨濃侍立的方位探了探。
李俶那略帶愁怨的少年麵孔上浮起笑意。
“我本想大張旗鼓的去問賴太監,可巧兒那日就在內侍省門口撞見王妃家做宮門郎的八舅舅。我才剛一提起石楠,八舅舅就麵色發青,借故走開了……”
“你閉嘴!”
英芙驟然打斷他,引得幾個孩子都抬眼看。
她慌亂道,“天氣熱,別拘著你弟弟妹妹們在這兒站規矩。你們都先去吧。”
大郎嘖了一聲,大驚小怪地神氣。
“聽王妃的意思,竟是不願意讓庶子女沾上韋家的好處?八舅舅品級雖低,不過從六品下,可是掌管宮門的鑰匙,是實打實的要職啊!翁師傅說,這樣位置,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真到關鍵時候,往宮裏塞個人,或是遞送兩件東西,都方便。就瞧內侍省那幫子人的巴結勁兒,我很想親近八舅舅呢。”
——越說越不像話了!
雨濃嚇得手直發抖,急忙把幾個孩子連帶屋裏屋外伺候人都打發出去,回來張開雙臂擋在英芙身前,像個護雛的老母雞。
英芙的臉色也難看極了。
韋八郎不比九郎會念書,雖有恩蔭身份,卻是屢試不中,考到十八歲便不肯再考。要不是十六娘做成鄂王妃,替他走了門路,就隻好在莊子上做個大管事。
十六娘死的冤枉,林娘子作何感想不能細論,不過傻大黑粗的韋八郎怎麽想,英芙是再清楚也不過了。
去歲十二月初六,水芸做頭七那日,張孺人忙著料理杜若,韋八郎便衝進明月院,吆五喝六要殺了杜若替十六娘報仇。
那日韋八郎道,“六姐倘若肯把我們姐弟四個放在心上,有什麽要打要殺的髒事兒,都隻管叫某來出麵!某就算拚得一身剮,也要把那個杜娘子扯下來!”
風口浪尖上英芙深恐太招搖,死拖活拽,好容易勸住他,過後卻想,這樣的莽漢,不用白不用,待琢磨出石楠這個主意,托青芙尋訪到合適的人物,就走了韋八郎的路子把人送進百孫院去。
這一串子賴也賴不掉的關係可經不得查!
李俶慢條斯理的在地心轉了轉步子,安然道。
“聖人倘若知道,韋家想安插什麽人進百孫院,就能安插什麽人,恐怕頭一樁事兒便是排查興慶宮裏有沒有韋家的眼線吧?二舅舅可是封疆大吏調入京師,這宮裏要是有二舅舅的人,聖人睡得著覺嗎?”
英芙聽到這句誅心之語,暗忖帝王家沒有果然沒有白生養的孩兒,各個都是狠角色,打蛇準準打在七寸上。
韋家確實在興慶宮布置了眼線。
不光韋家,各位親王貴戚,哪家不花大把的銀子打點聖人身邊人?可是哪家又敢認下‘隨意安插’的嫌疑,那成什麽居心了?
頭先小辮子被李璵抓住,他為了闔家上下打算,還肯把事情往下摁。可是如今把柄攥在個半大孩子手上,竟比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還難預料。
李俶對石楠到底是什麽情分,又想做到哪一步?
英芙戰戰兢兢的想,最可怕的是,李俶知不知道石楠懷孕了,那孩子又被李璵弄到哪兒去了?
自從開元二十二年應下李璵的求親,英芙還是頭一回感到後悔萬分,滿腦子隻想往後躲,想退位讓賢。李璵不是好郎君,甚至不是好阿耶,可他還算是個說得過去的一家之主,肯庇護闔家性命。有時候冷靜想想,水芸的事李璵確實處置的不錯,譬如壁虎斷尾求生。
李俶是忠王府的長子,聖人的長孫,他與石楠的關係無論如何見不得光。
英芙長出了一口氣,隱忍道,“大郎的書念得很好,知道君王臥榻之側,斷斷容不得他人酣睡。”
李俶昂起頭追問。
“……所以呢?石楠在哪?”
英芙這回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親手做下的謀劃,隻能親手收拾爛攤子。
她無奈地搖頭,“我實在不知道。”
李俶踏前一步,晃了晃頭冷笑。
“我忍了大半年沒向阿耶告狀,直到今日才來問王妃,難道王妃不明白我的苦心?我想著石楠腹中孩兒倘若有命出生,這時節也該滿月了,是男是女,我總該問一聲。王妃既然非要遮掩,我也不必替王妃保全顏麵,更不用顧慮六郎往後的前途,隻管公事公辦。我這就去宗正寺討一個公道!”
他一壁說,一壁轉身要往外走。
英芙心中大駭,驚愕的困在椅子上說不出話,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石楠如果僅僅是在孝期近身服侍過李俶也就罷了,究竟有無同房,一張嘴說兩家話,都在兩可之間。
可是一旦石楠有孕生子,英芙的罪名就變成穢亂皇室血脈,用心惡毒不堪。最嚴重的是,李俶才將將十二歲,傳出去可謂駭人聽聞。
雨濃急忙攔住他,軟著聲音求饒。
“小王爺別急,王妃被禁足了幾個月,外頭的事一概不知道,小王爺要那石楠的下落,隻有問王爺!”
“雨濃姐姐可真會替王妃開脫!人是你們韋家送進來的,到了怎麽成旁人去收尾?我阿耶倘若知情,怎會,怎會……不來責罵教訓我?!”
李俶終究是個孩子,提到並不親近的李璵,抖著唇泄了氣。
雨濃忙見縫插針。
“奴婢膽敢胡說一個字,便叫老天爺降一道雷劈死奴婢!石楠不見了,王妃實在是不知道,就連王爺怎麽處置的,也不曾告訴咱們。小王爺不信,隻管去打聽長生的去處,前腳石楠跑了,後腳長生就沒露臉兒!那還能是誰,隻有王爺啊!”
李俶想了想,到底心虛,麵上隻皺著眉發笑。
“……把我往阿耶那兒推,可不就是個死局嗎?這種醃臢事,阿耶不來問我,就是存心替我留體麵,我如何能去質問阿耶?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我隻有仰仗王妃。”
英芙被逼問得毫無轉圜餘地,瞧著他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真真兒氣得倒仰,然而無奈之下也唯有低聲下氣。
“我知道的通通告訴你了,旁的我也蒙在鼓裏!”
“總之一日石楠沒有下落,這筆賬便一日記在王妃頭上,記在韋家頭上。所幸韋八郎也好,韋郎官也好,都是京官,要查什麽現成的。”
李俶絲毫沒有鬆懈,反而百上加斤。
英芙現在明白了,李俶這副有風使盡舵的神氣,就跟李璵一模一樣。
他既然敢在明月院裏把話說出來,顯見得已是一環扣一環的查明白了根底,隻怕手裏就握著什麽證據也未可知。
這大半年,他哪裏在等孩子出生,他根本就是在查訪證據,隻求一擊即中。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再想把他當孩子糊弄是不可能了。
哪怕他對石楠並沒有什麽深情厚誼,或者即便韋家能把石楠交還給他,隻要這件事能用來威脅韋家,他就不會輕易放過。
局麵如此,英芙毫無還手之力,隻得咬著牙勉強忍耐。
“好得很……你果然是你阿耶的兒子,沒有一件事白做的。從前是我看走了眼,在你門前弄斧。今日我隻問你,究竟想怎麽樣?”
李俶連連冷笑,聲氣尖刻,笑得英芙直發毛。
“明明是王妃算計了別人,不當心露出短處被人捉住,反而怪罪別人太警惕,不肯敞開大門任由王妃施為。我想怎麽樣?我隻求王妃安分守己,算計過我一回就罷了,不要再打吳娘子,或是紅藥的主意。須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從今往後,王妃的爪子往哪兒搭,我的眼睛就盯著哪兒。這回這個虧白吃了,下回王妃再敢伸手,我連本帶利一並討還!”
“你!”
英芙兩眼瞪著李俶,再也忍耐不下去。
“你這個賤人所出!你以為你是誰?你看見你阿耶騎在我頭上耀武揚威,連你也膽敢出言威脅我?!”
眼看大事不妙,雨濃趕忙插在兩人之間,伸臂擋著李俶,一壁扭頭大喊。
“王妃千萬別動氣呀!可說不得!”
李俶放緩了聲調,不依不饒地耐心追問。
“韋氏,我是聖人禦口親封,下了詔書的廣平王。我是賤人之子,那我阿耶是什麽?”
英芙畢竟養尊處優慣了,經不得人家有意挑撥,一口氣沒喘勻稱,便下意識憤然接上。
“你鬧什麽?李璵再不濟也比你強些!吳娘子算個什麽東西,部曲脫籍做了音聲人,連白身且不如!李璵的生母,雖然宮中無人知曉她底細,想來想去總不會太光彩,不過既然能入宮,至少有個六品的阿耶罷!”
“王妃慎言!小王爺英雄肝膽,不與女流一般見識,這事兒,這事兒提不得……王妃今日氣糊塗了……小王爺!”
雨濃幾欲絕倒,急得眼裏湧出淚水,又要攔著英芙,又要顧忌李俶,左支右絀,語無倫次描補。
李俶一哂,不為所動,指著英芙冷冷道。
“今日我聽得清清楚楚,王妃說我阿耶的生母底細不光彩……哼,我為人子女,不得不為尊者諱,王妃倒是從無諱飾。是,韋家的門楣又高又亮堂,一家子出了三個親王正妃,真算起來,三個親家裏頭倒是我阿耶的生母最上不得台盤,既沒有品級,又沒有名姓,糊裏糊塗一把亂賬,怨不得王妃輕視,韋家輕視。隻這話阿耶知不知道呢?”
※※※※※※※※※※※※※※※※※※※※
這段劇情不太開心,加快點發到高興的部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