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千金
凍雪覆蓋了整座城池, 漫天冰白。
說書人瑟縮著撫了撫手肘,茶館無客, 他打算離去。卻見兩人自大雪之中相伴而來。一人身披鴉青色的外袍,墨發束在腦後,行走之間一脈風流。他執著一把傘,手是蒼雪的白,搭在傘骨之上, 顯得格外勻亭。而他身側的少年,明明身著一身尋常勁裝,卻有一種近乎睥睨天下的氣場,唇上雖然帶著三分笑, 卻總是讓人不寒而栗。
兩人在酒館的屋簷下躲雪。冰淩倒掛, 反射著天光。少年輕易地拂去書生肩上的雪, 然後有些親昵地執起他的手, 揉了揉他僵冷的指骨, 道:“你已經很少親自動手了,怎麽今日偏要與之過不去?”
“想殺便殺了。”書生淡淡地道:“還需在意是否值得?”
殷無極見他對動機避而不談,也不細問。聖人對徒弟極好, 即使是他這樣的叛師弟子, 若是被欺一尺,謝景行必要還一丈的。
帝尊是天下最強的幾人之一,旁人畏他如虎, 懼他如鬼神, 卻有人拿他當軟肋, 當做要護著的存在,感覺確實很好。
此時已然臨近傍晚,酒館之外,有城中守軍魚貫而入,巡查大街。一時間,滿街明亮,竟然分不清那些是雪光,哪些是騰騰的火光。
殷無極為他斟茶暖身,隨手給說書人拋了一貫錢,要他說些城中趣事,詭事。
說書人精神一振,道:“這找我可就對了。最近可不太平,聽說,這城郊的亂葬崗總是有怪聲,近幾日,更是城中也出現了……傳聞,有鬼怪入王都!昨夜聽說剛剛有人失蹤,家人報了官,第二天隻找到一具骨架子,身上的肉一絲都沒有了,像是被啃幹淨了一樣。”
謝景行思忖,這怨氣竟是已經長出實體了麽?
殷無極又拋了一枚碎銀,道:“可還有別的新鮮事,譬如,喜歡穿青衣,形容懶散,看上去病懨懨的書生。”
說書人想了想道:“小老兒在這城東說了半輩子書,可沒見過這號人物。”
殷無極捏著一粒花生米,道:“你這的酒,香不香?”
說書人笑道:“那可是方圓十裏都有名的!”
殷無極道:“最近有人天天都來打酒麽?”
說書人道:“那倒有一個,不過不是什麽病書生,而是個小娃,約莫……”說書人比劃了一下,道,“比你稍微矮一些,年紀倒是差不多,看上去還挺聰明的,是個讀書的小家夥,倒是很有才華,不僅會讀詩,還很會寫咧,上回賬房老張算不出的賬麵哪裏有紕漏,便是那小娃幫找出的錯兒。”
謝景行心裏一動,問道:“他今日什麽時候會來?”
說書人歎了口氣,道:“這大雪封路,官兵四處巡邏的時候,還是危險的很,今日恐怕是不來了吧。”
他說罷,卻見有一個纖薄的身影從街角拐出,手裏拎著一個空的酒壺。少年一身粗布白衣。潔淨樸素,抬起眼,卻有種淡淡的懶散感,仿佛對什麽都提不起勁。但是他卻把一疊紙護在懷裏,是貼近心口的方向,用衣服裹緊,不讓它沾上雪水。
“店家,老樣子,來一壺梨花白。”少年想了想,咬牙道:“來一壇子……算了,不能喝那麽多。”幾經掙紮,然後從袖口摸出幾枚錢,用拇指不舍得擦試一下,然後遞了出去。他的手指上有著些許新傷。
謝景行看著少年熟悉的臉,那是儒門弟子,陸辰明。不過他麵色蒼白,眼窩帶著些淡淡的青黑,看上去並沒有記憶。
“你這小娃娃,倒像是個老酒鬼似的,怎麽一天一壇子酒,也不怕出事?”
“家裏有人嗜酒如命,明明身體不好,癮卻很足,若是無酒,便是要鬧的。”他說到家裏人時,帶著些淡淡的無奈,又是憂慮又是心滿意足。
殷無極眯起眼,看了一眼少年抱著的一壇子酒,心裏想,以這拿酒當水喝的癮頭,也不會有第二個人。
“久病飲酒,病情隻會愈演愈烈。”謝景行道:“何不暫緩,以藥物調養身體?”
陸辰明一頓,轉頭看向謝景行漆黑的眼,頗覺似曾相識。於是他口吻和緩,道:“若是我勸得動,也不必日日出來買酒了。”
“在下略懂些許醫術,也許可以幫到一些忙。”謝景行溫柔地問道:“小兄弟,患病的那一位是你的什麽人?”
“……是哥哥。”少年道。
“比起梨花白,更喜歡女兒紅,常年青衣白裳,木簪束發,刻薄易怒,嘴毒欠揍?”殷無極聲音醇厚沉鬱,說到這裏時,尾音有些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名為陸平遙?”
“……你認識我哥哥?識得他的身世?”少年一怔,繼而問道。
殷無極不答,隻是嘖了一聲,懶懶道:“不想認識。”
謝景行不動聲色地在他身側一拂,給他的肩部打上一個靈力標記。心裏湧起命運弄人之感。
陸機很可能是陸辰明的滅族仇人。可偏偏是陸辰明將他撿回家。
看樣子,兩人還相處的不錯,否則陸辰明也不會默認他為親人,為他買酒,為他奔走。
“這位小兄弟也在尋人咧,是個病書生。”說書人一搖折扇,笑道:“莫非他所尋之人,便是你撿回家的那位?”
陸辰明麵色微微一凝,繼而問道:“若是你認識平遙哥,可否告知……他的身世?”
殷無極道:“未經得他的同意,我不會隨意說他的來曆。”
陸辰明又微微拱手,問道:“那他是你的什麽人?”
殷無極道:“一個朋友。”
他在說這句話時,很輕鬆,很自然,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謝景行看了他一眼,換作從前,他在他門下之時,向來是不肯承認某人會是他的友人的。
那時殷無極雖為聖人的親傳大弟子,卻獨來獨往,隻在聖人麵前是他最無懈可擊的徒弟,對旁人雖如翩翩君子,卻是薄涼的,仿佛無人可以走入他的心裏,留下絲毫痕跡。
而如今,他叛入魔門,卻有了可以性命相托的友人了。
他平日帶著的幾個心腹,無論是將夜、蕭珩,還是軍師陸機,都讓從來都是獨自行走漫漫修行之路的殷無極,終於肯承認,世上還有朋友這種東西。謝景行心裏百味雜陳。
明明知道,自己不在時,也有人能拉他一把。
要他不至於自毀,不至於瘋魔至死。
卻是讓他從骨子裏都透出些別扭來。
他開始不適應了。
*
陸辰明住的地方,是城東的一間窄屋,空間並不大。自從母親去世,他便一人居住,四周街坊皆是市井碎嘴之人,但凡有什麽新事情,皆是要議論許久。
比如,這些日子,他們就在議論,老陸家那個命硬克死雙親的陸家小子,撿了個男人回來,圍著他團團轉,一口喊一個哥哥,儼然是將他當做了失散的親人,趕上去討好。
陸平遙是個病書生,身體孱弱至極,更是雙腿的經脈俱斷,已經是個廢人。性格更是不討喜,時而麵上帶笑,卻讓人覺得陰沉滲人,時而刻薄至極,但凡是評判他那斷腿的,皆要被他那張尖牙利嘴說的無地自容,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我是在下工的時候撿到他的。天色很黑,那是一個狹窄的巷子,他雙腿皆斷,無法行走,衣衫之上俱是血跡,被野狗圍著……”陸辰明說到這裏時,又不再說了。他像是不願再度重複對方的狼狽,然後模糊地說道:“總之,我便把野狗驅走,將他背回了家。”
“為什麽?”謝景行問道:“非親非故之人,你又為何如此盡心竭力呢?”
“我不知道。”陸辰明對謝景行的態度很親近,很敬重,所以有問必答。
“若是你撿回的是別人,你會待之如兄長嗎?”
“應該不會。”陸辰明說到這裏時,有些迷惑,看來也是想不清楚。“為什麽呢……”
謝景行旁敲側擊之後,終於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想道:若是紅塵卷的試煉結束,陸辰明會不會因為自己視滅族仇人如兄如長,任勞任怨的行為而痛苦到自閉。
三人等風雪停了停後,便一同前往城東陸辰明的住處。殷無極本是以為陸機即使會暫時失去記憶,以他的修為,很輕鬆便能恢複,卻是沒想到,就連那聰明機變的魔門軍師也中招了。但一想他過往的經曆,卻不以為怪了。
因為他所知的,陸機的過去,充滿了血腥與背叛。
陸辰明先是在門口停了一陣,抱歉地對黑衣的少年帝尊笑笑,道:“我要先問一問他是否願意見你。”
殷無極不置可否,任由他去了。
這回謝景行尋回了宗門小輩,殷無極尋到了下屬,已經算是運氣不錯,收獲頗豐。
天幕低垂,星夜已至。
不多時,狹窄的小屋內便響起一個清冽的男聲,與陸辰明對話。聽起來,倒是帶著些懶懶的刻薄,他冷笑一聲,道:“在下既然淪落到這一步,往昔同僚、友人、族人紛紛避之,又何來友人,肯來此地尋我?小辰明,把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友人趕出去!”
“……”
兩人修為高深,耳目靈光,哪能聽不見陸機的話。
謝景行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殷無極,道:“帝尊也有被人拒之門外的時候?”
殷無極習以為常,笑道:“下屬比較有個性,謝先生見笑。”然後道,“這是閑的,給他幾壇子佳釀,找點事情給他做,一會便好了。”
謝景行慢條斯理:“你以為,我在誇你禦下有方?”
殷無極:“……”突然聽出了些怒意呢。
他應該沒惹到謝先生吧?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到屋內的交談逐漸激烈。
“但是他準確地說出了你的喜好與名姓,當真不見?”陸辰明的聲音更柔和一些,帶著少年特有的天真,他道:“興許是你的朋友未曾拋棄你……”
“不可能的。”陸機冷笑,道:“肯尋我的友人沒有,來取我項上人頭的倒是比比皆是。”
陸辰明不讚同,認真道:“人並非都是你想的那麽壞。”
陸機咳嗽一聲,微微嗤笑道:“人之初,性本惡。”
接著,是碎瓷落地的聲音,刺耳尖銳。又是些許混亂,重物落地,與一聲輕聲的悶哼。然後屋內顯然混亂了一下。燈火浮在窗花之上,更顯朦朧。
謝景行一合紙傘,淡淡道:“走吧,進去看看。”
殷無極道:“麻煩。”卻是抬腳跟著邁了進去,神色也顯然有些凝重。
陸辰明本就把門虛掩著。謝景行象征性地敲了敲,然後直接推開門,卻看見陸機翻身摔下床鋪,陸辰明伸手墊著他的雙腿,手臂卻被碎瓷紮的鮮血淋漓。他硬是咬牙不吭聲,跪坐在地上,首先去看的卻是對方傷沒傷著。
陸機的神色卻怪異又沉默,帶著病容的臉在燭光下忽明忽暗。
他道:“你是傻子嗎?”
少年垂下眼去看他的傷勢,道:“不是。”
病書生沒有知覺的雙腿被他托起,並沒有傷到一點。陸辰明檢查完才鬆了一口氣,抬眼的時候,眸底浮著一層澄澈的歡喜,道:“沒受傷。”
陸機冷哼一聲,道:“果然是傻子。”卻又道,“喂,我又不是你親兄長。”
“我知道。”陸辰明道:“我父母雙亡,是家中獨子。”
“……”簡直說不通啊。
謝景行又捏了捏眉心,他覺得,陸辰明和陸機這對不死不休的仇人。
好像拿錯了什麽劇本。
陸機這才舍得抬眼瞧了一眼他們,先是掃過謝景行的臉,無甚波動,又是在殷無極的麵容上頓了頓,好像在回憶什麽,卻又道:“我不認識。”扭頭對陸辰明道,“把他們趕出去。”倒是頗為理直氣壯。
“你確定要趕我出去?”殷無極笑了,卻隱約帶著些威脅的口吻。
“……”雖然不認識,但是感覺頗為不妙。
陸機的危機感提醒他,千萬不能得罪麵前這個看似尋常的少年,他的身上有著驚人的魔魅之感,讓人看一眼就毛骨悚然。
殷無極見他詭異的沉默了,便是一笑,抱著臂似笑非笑地道:“你怎麽混到這麽慘的?”
眼神卻逡巡過他覆在衣物之下的斷腿,與他枯瘦的手腕,帶著病容,以至於向下凹陷的臉頰,雖然這並不能磨滅他天生的俊美,卻是讓人覺得他孱弱不堪。
陸機沒想回答他,而是側了側臉,陰陽怪氣道:“初次見麵,便打聽旁人的過去,這不合適吧?”
渾然沒有魔門軍師八麵玲瓏的模樣。
謝景行見過的陸機,待人接物皆是無可挑剔,魔門一群怪胎,而軍師卻能在裏麵如魚得水,混得很開,也是需要實力的。卻完全看不出這個瘦的臉頰都凹陷,狼狽不堪的男人,會是那意氣風發,魔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文臣。
“是不太合適。”殷無極道:“飛鳥盡,良弓藏,對如今一蹶不振的你而言,過去就是你過不去的心魔,當然不肯讓旁人打聽了。”
陸辰明看向他,神色一怔。
陸機先是一頓,繼而勃然大怒,道:“你說什麽?”
“說你沒有利用價值,卻又知道的太多,背叛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陸機沉下臉色,咬牙切齒。
“閣下何人?”
“你猜?”陸辰明在場,殷無極並不想報出姓名,讓謝景行為難,而是似笑非笑地丟下這句話。
陸機不再說話。
他正值一身傲骨被折斷,最迷茫,最黑暗之時。
雖然堪堪撿回一條命,卻是被背叛,被傷害,一腔赤誠與抱負付之東流。更是雙腿經脈被廢,靈脈不通,如廢人無異。若不是陸辰明把他撿回去,他怕是不知道還流落在哪裏呢。
但就是現在,他也是時而暴怒,時而抑鬱,鬱鬱不得誌,時而哀歎自憐,歎息自己滿腹才華無人賞識,又時而大罵世人都是瞎子,不懂他。
好酒的毛病,卻是越來越重。甚至到了一日不喝,便會暴躁易怒的地步。
魔門軍師曾經也如此潦倒過,他差一點就沒能再站起來。
若不是重修魔功,他怕是一輩子鬱鬱,若不是遇到了殷無極,給他了理想與未來,他恐怕是不知會死在北淵洲的哪個角落,從此無人問津。
殷無極卻看出了他的頹廢與不得誌,激將道:“陸平遙啊陸平遙,你也曾是一字千金,怎麽,現在連筆都拿不起來了嗎?”
※※※※※※※※※※※※※※※※※※※※
昨天八點下的班,今天是九點半。
回家緊趕慢趕的填榜,終於在23:59成功寫完最後三千字,我要死了。
我都不知道我在寫什麽。
軍師的過去。
不過不會寫的很詳細,因為要是辰明少年想起來了……那掉的馬甲就會有點多。
但是我覺得他已經很心塞了
並且會開始懷疑人生。
謝先生:你交朋友了,是好事啊。(笑)
但是就是,很不高興。
因為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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