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宇宙4第十三章
在很窮的地方,人們會使用幹草、泥巴與木頭框架來造房子。這種房子沒有地基,人們在泥土上生活,鋪稻草做床,與家禽畜牧同眠。若是天要下雨,住在房裏的人會比天上的雲更早知道這個消息,他們的關節就是最準確的晴雨表。而到了幹燥的時候,主婦做飯時必須無比小心,每一刻都得睜大被煙熏得通紅流淚的眼睛,因為幾個冒出灶台的火星就有可能燒毀她們的家。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種窩棚造起來與燒毀同樣容易,建造它的工序不會比現代人支一個帳篷要複雜多少。
到了富裕一點的地方,人們就開始用木頭造房子了,這種房子甚至可能會有地基和煙囪,房頂還有瓦片,牆壁也許還漆了不同的顏色。如果屋舍為新造,它甚至還會頗具幾分姿色,就像不論麵目如何,青春年少之人總歸要比老朽美上幾分。不過相應的,它依然比較脆弱。
再富裕一點的人,大概就是領主,可以建造莊園了。有的莊園環有堅固的柵欄,但有的莊園會有石頭砌成的高大圍牆,牆上設有如箭孔一類的城防設施,甚至可能還建有高/聳的警戒塔樓。一般情況下,莊園內的建築多會采用石製,其建築內容包括居所、穀倉、獸欄等等,有時還會有一些粗笨高大的避難所。莊園的軍事意義通常會大於居住意義,不過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當一個人有了財產之後,最首要的便是考慮該如何將其守住,而在這個時候,能奪去他人財產與生命的力量,也著實是太多了一些。
莊園的終極進化版本就是城堡,通常情況下,隻有大貴/族與國王才會住在城堡裏。當莊園進化成城堡之後,該城堡大概可以理解為今時的大城市,貴/族甚至國王們建起高牆,將自己的財產保護在牆後。到了這個時候,普通老百/姓也可以隨時享有城牆的保護,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堡能夠給人以絕頂的安全感——至少在火/藥大炮被用於攻城之前是這樣。
在戰火紛飛的中世紀歐洲,我們可以根據這些建築推斷出一個殘酷的道理——當你有錢以後,你就必須好好地保護你的財產;而如果你想要將財產保護得很好,那你就必須變得更他/媽/的有錢。一切問題歸根結底都是經濟問題,這聽起來很殘酷,但沒辦法,事實如此。
按照這個標準來看,紅水村無疑是算不得有錢的。作為一個比鄰迷霧森林又久負盛名的工匠村,該村的屋舍多采用木質結構。木頭無疑是一種表現優秀的建材,極具巧思的工匠們可以用木頭將他們的居所建築得美觀大方、堅固耐用、遮陽避雨、冬暖夏涼……但作為木頭,它天然的不具備防火這一義務。於是當烈焰燃盡,此處唯剩焦土。
此時已是午後,天/宇呈現出冷灰色,如一塊巨大而陰沉的幕布,充滿凜冽寒冷的冬意。風淒愴地吹拂,卷起灰燼,村口的老樹上停了一排烏鴉,焚/毀的屋舍殘軀與焦糊的牲/畜屍體瑟瑟發/抖,漆黑的田地則好似大地的疤痕。
“哦,真是慘烈。”河灣鎮守備隊長保羅嘟囔了一句。早先被派來探查此處的驅魔人迎了上來,他便問道:“這裏有幸存者嗎?”
“沒有,這裏隻剩下屍體了。”名叫蒙克的驅魔人回答道,“大部分屍體都在前麵。看起來他們躲進了莊園的避難所裏,結果來襲的強盜在避難所外堆滿稻草,把他們燒成了熏雞。”
“這是強盜做的?”保羅問道。紅水村之事的性質尚未界定,但他依然帶了五十名守衛隊員(順便捎上了靳一夢),主要是為了收拾善後。先到的驅魔人或許會順手幫他們略作收拾,但掩埋死者、修葺屋舍、整理田地這一類收拾殘局的活計,顯然並不能指望這些專責與異類打交道的家夥。
“對,這是你們的事務。”蒙克回答,“木頭的房子都燒沒了,但一些石頭的房子還比較完好,我們搜/查過它們,發現值錢的東西全不見了。對於異類而言人類的財物毫無意義,這肯定是強盜做的,隻不過是比較殘/忍的強盜。”
不止殘/忍,而且還很強大。靳一夢在心中說道。他策馬行向河邊,以他的目力,河邊景致早已一覽無餘,而那並不是會使人愉快的景象。
有幾人想要往紅水河邊逃跑,結果在距離河邊尚遠的地方被投矛射穿了頭顱。這些投矛自後腦貫入,破頸而出,餘勢不衰,深/插/入土。那幾具屍體懸掛在矛杆上,如數麵僵硬沉重的旗幟,標記出屬於亡者的淒涼國度。
靳一夢拔/出一把長矛,將屍體放到了地上。這長矛的矛杆是木質,矛頭則是金屬,入手頗為沉重。從重量和角度來看,投矛者肯定都騎著馬。他在心中默算,往回找了四十餘米,很快便在凍凝的土地上找到了許多馬蹄印。
“這不像強盜做的。”靳一夢招呼其他人過來看,“他們的馬蹄印比我留下的馬蹄印深太多了,這得多出幾十公斤的分量。他們穿著全/套鎧甲,應該還帶著□□這一類的重武/器。你們這兒的強盜都這麽有錢嗎?在我老家那塊兒,隻有窮鬼才會去當強盜。”
保羅倒抽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
“軍/隊。”
“我以為你要說是土耳其人。”保羅苦笑,“好吧,反正都差不多。”
“別什麽黑鍋都往土耳其人頭上扣,幾日騎程的區域內都沒有戰事。”
“那就……不是軍/隊?”保羅看起來有些糊塗。
靳一夢歎了口氣,這一刻他是如此的想念熱衷於解謎(炫耀)的李/明夜,因為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我的意思是,附近確實有一支武/裝,但不是土耳其人。土耳其人的實際占領區域離這裏有十萬八千裏,他們就算派人來劫掠,也不會搞一支重騎。”隻有傻/子才會把重裝騎兵派到老遠的地方去打劫,就像沒人會派裝甲軍去打遊擊一樣。這特麽根本就不叫打劫,這叫千裏送外賣。
“那不就是強盜嘛。”蒙克發表意見,“現在騎馬穿盔甲的強盜也不少,其中很多人以前還打過仗。在這個事情上,我得說一句——打獵的狗沒法用來看家,戰馬不可能去犁田。人如果習慣了戰場,就很難再指望這個人會老老實實地回家務農了。”
“也許吧。”靳一夢掂了掂手中的長矛,他很難說服自己相信一支強盜隊伍會如此的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騎馬投矛不是像看上去那樣容易的事情,至少絕對不是上過幾次戰場後落草為寇的平民能做到的(擱幾個月前他自己也一樣做不到),不過鑒於此時的時代背景,專/業人/士落草為寇似乎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這裏的情況已經很明顯了,事發的時候,一支數量不少、來者不善的重騎隊伍,在突然的情況下包圍了村莊……”
“你怎麽知道數量不少?”蒙克問道。
“用眼睛看出來的,我的眼睛告訴我這幾個人都在往河邊跑。你自己想想,在村裏頭有避難所和親人的情況下,這些人為什麽要往河邊跑?正常人遇到這檔子事兒都是趕緊逃去避難所吧!再不濟也是順著大路逃命,這是人的本能。很顯然,其他方向和路上都有敵人,這些敵人進攻的節奏很快,這幾個人沒來得及跟其他人一起躲進避難所,就隻能跳河了,所以我說這支隊伍人數不少。”靳一夢繞著這幾具屍體轉悠了一圈,這些屍體身上有血跡和焦痕,足印的深度和步距都比正常人/大許多,足見死者絕非常人,當然,若是常人,應該也逃不到此處。但平民再悍武也是平民,在職業軍人麵前,悍武的平民與軟弱的平民隻不過是山羊與綿羊的差別。“其他屍體呢?”他問道。
“都在避難所裏,跟我來。”蒙克用異樣的目光打量靳一夢一眼,轉身走到前麵引路。
“‘用眼睛看出來的’?”保羅跟在靳一夢身後小聲嘀咕。
“這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我隻不過是見過太多戰場罷了。”靳一夢回道。他見過太多戰火肆虐後的破財村落,甚至親手炮製了不少,於是一切才能清晰如在眼前。誠如他本人所說,這並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當然他也並不厭惡,隻是對此已經麻木了而已。
避難所是間石屋,其造型猶如一隻紮紮實實、凹凸不平的石製大饅頭。臨近此處,空氣中隔夜的焦臭愈發明顯,這是蛋白質被燒焦的氣味,來自於火炬、脂肪燃料或是人/體。周邊幹渣渣的漆黑草杆猶如一層層厚重粘沉的地毯,避難所大門洞/開,一扇尚稱得上完好,另一扇卻隻餘下晃悠顫巍的半截,這無情的地毯便向內延伸了進去,像是專為死神鋪設的道路。
門內則是地獄。眾所周知,死屍是不好看的,燒焦的死屍則更加醜陋,甚至看不出曾經是人。它們皺縮成詭譎嶙峋的形狀,如同怪誕老樹,又似虯結荊棘,一團團重重疊疊、挨挨擠擠地堆在牆角,仿佛這樣就能躲避死亡。牆壁與屋頂皆是一片煙熏火燎的漆黑,呈現出濃/密而詭異的形態,猶如魔鬼的恐怖俯視。
這裏有一種陰森而極端引人不適的氛圍。有人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保羅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靳一夢倒是神色如常,他大略掃過一眼:“這個村子原本有多少人?”
“大約一百多戶吧。”保羅回憶了一下。
“大約?戶?”
靳一夢並沒有加重語氣,但保羅莫名地感到些許壓力,遂爭辯道:“我真的不清楚,這並不幹/我的事。老天,這兒是一個公/社!他們自己管自己,甚至有自己的磨坊、教/堂和法/律。伯爵大人也不怎麽管他們,反正他們都會盡好自己該盡的義務,這樣就成了。沒人會告訴我哪家的女人在什麽時候下了幾個崽子。”
靳一夢並不知道什麽是公/社,不過他一聯想到歐美國/家的政體,也大概明白了保羅的意思,於是便沒有繼續追問。他俯身下去翻檢屍體,似乎並不介意那些屍體淒厲的慘狀,但說句老實話,他的行為是極度不合時宜的,要知道這並不是一個流行屍檢的年代。不過鑒於他與法爾卡斯兄弟倆的交情,其他人隻是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他,並未立刻出言製止。
然而,當他用小刀割開一具屍體的咽喉之時,蒙克與保羅終於忍受不住了。蒙克出言讓他停止這褻/瀆死者、侮辱屍體的行為,保羅則勸告他讓這些可憐人入土為安。
“他們如果有/意見,盡管讓他們自己來找我提。”靳一夢手指輕捷如翼,幾乎如飛翔一般在屍體之間穿行,指間挾著的作戰刀色澤如銀,劃出炫目的軌跡。他心不在焉地說道:“但我覺得他們更想知道,自己好端端的活著究竟是礙著誰了,怎麽突然就……嗯,大禍臨頭了呢?”他低頭看了一眼,“這人的上呼吸道裏非常幹淨,他是死後或是昏迷時被丟進來燒的。”
“這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蒙克不耐煩地說道。焚燒屍體並不是什麽特別罕見的事情,這不僅能有效的杜絕疫病,亦是戰爭中常見的威懾手段。而且話說回來了,上呼吸道是什麽玩意兒?
“我得先看看別的。不用擔心這些屍體,如果他們覺得痛,會自己喊的……嗯?”靳一夢忽然眯起眼,伸手往那一團焦黑中掏了掏,他再攤開手時,掌心有一小塊金屬。這金屬略有些融化的跡象,看起來似乎是□□的箭頭,卻黑乎乎的像塊碳,這是火焰與人/體汙染後的顏色。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又低頭翻了翻,摸出一枚形狀完好的鐵質鑰匙。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靳一夢心想。他思考片刻,還是將箭頭拋向保羅:“這應該是銀箭頭,純度還不錯。”他長出一口氣站了起來,將髒兮兮的鹿皮手套隨手扯掉。如果在這裏的人是李/明夜,那她非得讓死人再度開口說話不可,但靳一夢隻要掌握了關鍵便不會再刨根問底。“有多少人知道這個村子裏全都是狼人,又有錢到能夠給□□安上銀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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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靳一夢看來,紅水村被屠滅之事,雖然相當的順理成章,但在細節處略有些詭異。
先說村口那三具被投矛爆頭的村/民吧——隔著將近五十米遠,一顆人頭不過芝麻大,還他/媽是移動目標,投矛手是找不痛快嗎非要爆頭?靳一夢喜歡爆頭是因為他對此有所偏好(而且由於他大部分射擊都是在李/明夜麵前完成的,所以也有刻意炫技的因素),但實際上作為一名槍/手他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遠程攻擊者會攻擊目標更大的軀幹/部位,即使是槍法未必遜色於他的JS也不例外。這是一種本能,來源於他們對射擊精準度的天然追求。正所謂失之毫厘差之千裏,任何射擊最首要的是能打中人,然後才能論失能與致/死,打不中人再牛逼的槍彈也就是個屁。
——除非投矛手明確地知道自己麵對的究竟是什麽東西,且有充裕實力支撐其一擊必中的自信。
銀質武/器確實能對狼人起到很大的克製/作用,但那作用僅限於破防、毒性持續傷害與克製其自愈能力,它可以將一名強悍的不死者變作軟弱的凡人,卻不能立竿見影地致其死命。在本宇宙規則之下,狼人隻有一處致命弱點,就是頭顱。
靳一夢在聽聞紅水村之禍後就猜測此事應該是血族所為,村口的景象與那個從死人/體/內找到的銀箭頭驗證了他的猜測,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使他更加疑惑了。
確實,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吸血鬼,而且其動機也非常好理解——吸血鬼獵殺狼人難道需要理由嗎?他們幾百年來都是這麽幹的。隻不過在驅魔人協會已然插手的情況下,他們又何必冒著身份曝光的風險跑來越俎代庖啊?
但靳一夢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也不是啥大事兒,世事本就是一筆糊塗賬,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事兒多了去了。說不定是納吉伯爵為了製止狼災在自己領地內蔓延,就跑去找他的血族朋友嘮了一嘴,於是對方便拔刀相助。專/業的事情就該交給專/業人/士來做,這單活兒幹得簡直圓/滿,要是沒有他靳一夢,就連黑鍋都是由強盜來背。
但這並不符合他的利益,這也是他選擇將箭頭當著蒙克的麵拋給保羅的原因。此時的局勢錯綜複雜得令人頭痛,其主要原因就是入局者明暗難測、其勢力千絲萬縷、利益又糾纏不清,使人即使一個普通的舉手投足,也感到顧慮重重、阻礙無數。如果他改變不了後兩者,至少得想法子解決第一項,將一張暗牌翻到明麵。這也許不會對他的切實利益產生什麽影響,但至少能讓他少頭痛一點。
更何況,如果他所猜測得沒錯,血族與狼族勢必要有一戰,各種蛛絲馬跡都確鑿無誤地表明了這一點。但這一場能給角鬥/士帶來大量紅利的戰爭,究竟會在什麽時候爆發?這恐怕隻有天上的諸神才能知道。
作為不死種/族,雙方都有天長地久可供浪費,若是血族繼續藏於暗處,大可以再耗個一百年來臥薪嚐膽,但角鬥/士卻沒有這麽長久的時間。比較幸/運的是,在這一方麵,所有角鬥/士都擁有統/一的立場。
靳一夢已經與一支狼族團隊達成了協議——值得一提的是,這支團隊並非冷泉英子所投奔的那支在狼族角鬥/士內部占據領/袖地位的團隊,所以他聯/係上他們還頗費了一些周折,但雙方一旦建立了聯/係,那麽達成協議就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了。同類可以是最可怕的敵人,亦可以是最合拍的朋友。靳一夢許諾給出/血族的確鑿蹤跡與其勾結鄰國人類貴/族的證據,助對方在狼族勢力中平步青雲,換取他們以狼族身份助他擊殺三河伯爵納吉·克雷文。
——從這個協議也可以看出來,靳一夢顯然在謀劃一些陰/謀詭/計。要知道此人平時雖然不大愛操心動腦,但他畢竟是一個一拍腦袋就能想出該如何單人伏擊整個半獸人部落的家夥,而他在吹了整夜寒風之後,閑極無聊之下,心情不好之時,究竟能想出一些什麽樣的陰/謀詭/計……說句老實話,這真是一個相當令人不安的問題。
既然已確認紅水村之事乃是某勢力針對狼族所為,如今狼族已滅,此處已然安全,保羅便留下二十名守備隊員來處理後事,其他人則打道回府。回程路上,蒙克與保羅針對那枚箭頭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交流,靳一夢則是再度恢複了沉默,隻安靜傾聽。他本就不是一個喜愛與陌生人聊天的人。
一行人沿著大路馳馬而行,在啟明星的光輝下,他們路過一處徹底毀壞的農田與村莊。嚴冬衰草覆滿了曾經的農田,果園則隻剩凋零的殘軀,讓位於濃/密的草野。頹塌市鎮已成廢墟,輪廓模糊而空虛,唯獨幾截生滿青苔的磚牆默然矗立,顯得嶙峋、孤獨又淒涼。如一個人倒斃於此,肉/身早已腐爛殆盡,唯餘幾根枯骨而已。
“我們到老泉村了。”保羅高興地告訴靳一夢。他頂著兩隻碩/大的黑眼圈,但依然精力充沛:“這意味著頂多再過一個多鍾頭,咱們就又能見到燒得旺旺的壁爐啦。我得趕緊去找克雷文伯爵,如果時間趕巧,他說不定會分我一份早飯哩,他的廚子可是一等一的棒。”
靳一夢對早飯和伯爵的廚子沒有什麽興趣,他隻是順著保羅的指引看向那片廢墟,“這又是一個被強盜洗劫焚燒的村子嗎?”
“不,這是納吉·安德烈幹的。”蒙克說道,“當初瓦爾加家族與納吉家族因一箱蜂蜜與一句侮辱產生爭執,這裏又是瓦爾加家族的臣屬,於是納吉·安德烈帶著火焰與死亡前來。瓦爾加在這裏死了兩個兒子,納吉隻死了一個,但勝者往往比敗者更加難以原諒。死了兒子的安德烈伯爵將小瓦爾加們的屍體掛在村子的樹林中,與此地所有百/姓一起,不論死活老幼,一並焚燒。”
“你知道得真清楚。”靳一夢有些意外,他不過隨口一問而已,並不真正關心兩百多年/前的往事。
“我也是聽人說的。其實在當時,河灣鎮的驅魔人分會還在為瓦爾加家族效力,但我們不能介入領主戰爭,這是古老的規矩。一旦我們加入戰爭,用殺/戮異類的力量來殺/戮同類,那麽戰爭就會變得更大、更混亂與更殘酷,我們的存在也將失去意義。”蒙克凝望村落廢墟,歎息道:“驅魔人雖能解決魔物,但對於人類之間的殺/戮卻是無/能為力。可笑的是,殺/人最多的反倒是人。”
此後便是沉默。在驅魔人飽含深邃憂愁的低語之後,閑聊似乎成了一件罪惡的事情,即使那廢墟已經焚燒了百年。一行人很快便到達了河灣鎮,靳一夢在與蒙克一同敘完職後,便領了錢回道旅館(他這一趟是給驅魔人協會打短工)。
此時命運團隊的另一人文森特正在其房/中呼呼大睡。在前一日,由於河灣鎮比武大/會的延期,文森特、岡恩、瓦羅三人深感無聊,遂決定悄悄去紅水村打些裝備賣給吸血鬼,掙點小錢倒在其次,主要是找點事做。他們也邀請了靳一夢,但是靳一夢沒有去。總之,這三名角鬥/士應該是離真/相最近的人。
由於從河灣鎮到紅水村的距離超出了免/費通訊範圍,是以幾人在分散行動時並未聯/係,因而靳一夢一回旅館,便一腳踢開文森特的房門:“紅水村的事情是你們做的嗎?把軍/隊交出來。”
文森特打了個哈欠,困倦地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我倒是想!等我到那裏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整個村子都差不多燒沒了。”
“他們到的比你們還快?”靳一夢有些詫異。重裝騎兵的出動並非如此容易,而是需要一定戰備時間的,看起來對方得到明確情報的時間比他想象得更早。他失望地撇撇嘴:“肯定是因為你非要吃飯耽誤的。你他/媽就是個飯桶,少吃一頓能餓死。”
“媽/的,誰知道晚去一會兒人就全死/光了?少廢話,滾出去,別吵我睡覺。”文森特毫不客氣地趕人,這廝一直有些起床氣。靳一夢罵罵咧咧地起身,文森特似乎想起了什麽,忽然從被子中探出頭:“不過我宰掉了兩個值錢的家夥,好歹沒白跑一趟。”
“真的假的?見麵分一半。”靳一夢又坐回了床/上。
“要不/要/臉,你還欠我錢呢,操/你,別打岔。那是兩個穿得跟鐵罐頭一樣的精英人類土著,其中一個大概是首領吧,有點難打。要是他沒有這麽難打,我還有時間再宰掉一兩個,可惜他耗了我差不多四五分鍾,我就隻能跑嘍。”文森特打著哈欠丟出一塊金屬,看造型似乎是某塊被斬斷的胸甲。他再度蒙住腦袋,模模糊糊地咕噥:“這裏有家徽,你自己看著辦……”
靳一夢就著模糊昏暗的光線打量著這塊金屬。隻一眼,他就認定這絕對是一件極為精良的裝備。厚重的金屬給人以一種千錘百煉的手/感,摸起來極度的剛硬渾厚;從劈裂的猙獰斷層中,他瞥見一抹璀璨的異彩,這是某種特殊的夾層,應該具有非凡的作用。胸甲上烙有紋章,粗略看去,與驅魔人協會的徽章頗有些神似。
由於臨近比武大/會的緣故,此地貴/族多如牛毛,家徽隨處可見。現如今貴/族的家徽多半是些具體實物,比如動物、旗幟、火炬、河流之類,佐以人類想象繪製而成,唯有驅魔人協會的紋章難以分辨,應該是排列成獨特形狀的文/字,看起來複雜如咒。驅魔人是一個比大多數貴/族家族都要古老的組/織,也許這種樣式的紋章在那個時代比較流行。
這個紋章同樣含義不明,但它看起來更加古老、複雜與精致,具備某種漫長時間所沉澱下來的獨特氣質。靳一夢摩挲著這複雜的徽章,指腹傳來凹凸不平的顆粒感,一格一格,如同細小的蜂巢,有些許尖銳棱角。他聯想起自己看到的貴/族鎧甲,忽然明白過來了——這徽章應該是由寶石鑲嵌紋飾而成的,隻是寶石已經掉光了,因而顯得黯淡無光。
“這是個老物件。”靳一夢喃喃地說著。他躺到床/上,一手枕在腦後,另一隻手一上一下地拋著這片殘甲,“這玩意兒……不行,最好不要給驅魔人看。保險起見,還是先找個鐵匠看看吧,它工藝比較特殊,應該容易辨認……對方就算不是吸血鬼,來頭應該也挺大的,反正就這一兩天,查不查無所謂……可以給點封口費,或者嚇唬一下?喂,你覺得呢?”
回應他的是文森特的鼾聲,這膽大包天的殺/人犯又睡著了。靳一夢忍不住笑罵一句操,漸漸的也有些困意上湧,粗略一算,他也有兩天沒合過眼了。
他合上逐漸沉重的眼皮,模糊間,他想起紅水村的遍地焦土,想起那支透頸而出的長矛,想起老泉村的遺跡……失去兒子的納吉·安德烈帶著火焰與死亡前來,不論老幼死活,一並焚燒……殺/人最多的反倒是人……掛在樹上……李/明夜現在應該已經回歸了,希望這丫頭能主動給他做一回飯……她很安全,牧羊人派或者烤雞翅就挺不錯……回去以後給她買個粉紅色圍裙,帶點蕾絲……
然後他睡著了。他睡得平靜安然,沒有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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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霧越來越濃了。
李/明夜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片濃霧中待了多久,也許五分鍾,也許一輩子。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她原本還通/過計數自己的呼吸、脈搏或是默算來對照,可是她一直在劇烈運/動,於是呼吸與脈搏都會隨之改變。默算則更不可靠,隻要一個疏忽,便再也找不回節奏,而在這很長的一段時間中,能導致她疏忽的因素著實是太多了。她畢竟是人,而非機器。
她一直在殺/戮,怪物好似無窮無盡,她的精力亦然。此處沒有白天與黑夜的差別,亦沒有光亮與黑/暗的分界,目之所及隻有濃/稠如牛奶的霧氣,視距不過一臂之長。而在這一臂之距中,皆是長相獵奇怪誕的魔物。
有形如人類者,臀生長尾,頭生雙麵,卻無一絲皮膚,軀體表麵覆有腥紅膿黃的血液組/織;有形如獵犬者,顱如長蛇,獠牙森然,卻有六足,長尾如鱷魚;有形如惡/魔者,羊首人身,肋生雙翼,體格魁梧,力大無窮,口吐黑火;有形如巨人者,頭顱被斬去一半,可見其中腦腐如漿,眼眶空洞腐爛,遍體生有歪斜帶齦的人類牙齒,皮膚皆是樹瘤般的疣瘡;有形如肥胖海星者,腹下皆是參差交錯的獠牙,這種胖海星竟然會飛,且與一些無麵無足、爬行快速的多頭小孩怪物同時出現,而它們竟是從那些巨人鼓/脹的腹內爆出來的……
此處所描述之怪物,不過三千弱水之一瓢罷了。總之,若是這些怪物均是來源於李/明夜自己的異化想象,那麽……也許她該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的閱片與遊戲清單,以及管住自己那過於活躍的腦子。
這些怪物有不同的形態,亦有不同的強項與弱點,每遭遇一個,李/明夜就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對其進行觀察,明了敵我強弱,製訂攻擊計劃並將其執行。戰鬥與殺/戮都是有癮的,痛楚、危險與死亡的刺/激,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爆裂的肉/體與揮灑的血漿,終於擊敗對手後的成就感……跌宕起伏的戰鬥,精心謀劃後的勝利,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刺/激,如一場場接連不斷、光影炫目、體驗完美的真/實遊戲。它們極度的危險,卻又極端的誘/惑,引人沉迷。
李/明夜其實並不是嗜殺之人,在她看來,傷痛與死亡隻不過是享受刺/激的代價,如遊樂場的門票。她一直喜歡刺/激,這使她能感到自己是……真正地活著。
——我就是這根刺穿對手頭顱的鋼筋,我就是這隻捏爆敵人心髒的手,我就是這想出製敵對策的大腦,我就是這隻被怪物利爪擊斷的手臂……我就是為此而生的。她一邊為自己正骨,一邊興/奮而滿懷欣慰地想。這是一個奇異的所在,如果糾正得當,如骨折這樣的傷患也會在一段時間後恢複愈合,具體時間得依據傷勢而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中我會失去左手的行動能力,所以當再次遇到敵人時,我應該……
如此過了不知多久,李/明夜終於從沉迷中生出一絲警醒。
——因為她感到了口渴。
這一絲口渴冷卻了她因興/奮而倍加狂/熱專注的思維,令她切切實實地意識到自己所在何處。這裏就像夢境,真/實肉/體的感覺應該是經過極大鈍化的,如果夢中的她感到口渴,那她的真/實肉/體應該撐不了太久了。
李/明夜發出一聲咒罵,終於徹底清/醒了過來。然而就在此時,麵前那頭大如鬥、高足八尺的骷髏怪物又撲了上來,鐮刀狀骨爪呼嘯而至,風聲凜冽。她無暇多想,本能避過,隨即提起旁邊的半輛廢棄轎車(被另一隻怪物斬斷的)砸了過去。沒有了皮肉做緩衝屏障,力量巨大的鈍係衝擊恰是這等骷髏怪物的克星,一聲爆響之後,骷髏怪物的斷裂骨骼稀裏嘩啦/撒了一地,血肉幹涸的殘軀則被拍到一堵牆上,再也爬不起來。
李/明夜看著這一地殘渣,心底生出寒意。這個試煉的花樣果然在不斷變化,既然她想殺,鬥獸場就給她一場殺/戮與鮮血的迷夢。如果她被怪物殺死,試煉必將失敗;而如果她徹徹底底迷失在殺/戮與勝利的快/感之中,可能就會遭遇強大到不可戰勝的怪物,或是根本感覺不到肉/體的真/實感受,戰鬥到至死方休……這也許是她現在還沒有試煉失敗的唯一解釋,幸虧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嗜殺之人。
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並非如真正的戰鬥狂人一般追求他人或是自己的毀滅,在一場激烈的戰鬥後死得其所,而是追求……活著。
像一個人一樣地活著。
李/明夜一念至此,忽然有所明悟。此時又有數隻無足的腐屍狀怪物圍聚上來,她視線一掃,幾乎下意識地就有了對策——它們數量頗多,應用另外半截轎車將它們像掃地那樣地掃開,接著跳入旁邊井蓋大敞、內中幹涸的下水道裏,引它們跳下,再自己躍上地麵。這個對策有效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是……她該停止了。
李/明夜微微眯起眼,在它們聚攏之前,便從空隙中穿出,輕靈柔/滑的步態如一尾入水的遊魚。她將它們拋在身後,手指滑/入自己滿是汙漬的衣領,從胸/罩內部緊/貼肌膚的位置勾出了一隻打火機。
這是一隻芝寶打火機,純銀拉絲外殼,白鋼內膽,用了三個月零十四天,加過一次燃料。這隻打火機的真正主人是靳一夢,當它出現在她夢中時,她尚且茫然無知,但依然能隱約感覺到它似乎很重要,於是她將其藏得很好。
它曾為她引路,因為她想回到他的身邊。“過去的我一無所有,連生命都不是我的。”李/明夜喃喃地說道。但我現在有朋友,還有一個絕好的情人,從他決定愛我的那天開始,他就是天底下最溫柔的人。
人的思想擁有力量,當你相信它,它就會成真。
火焰亮起,光耀通明,竟然照亮了方圓10餘英尺的範圍。霧氣被猝不及防地驅散,隱藏其中的怪物顯露/出身形,痛苦地嘶叫著隱入霧氣中,以陰險卑鄙的姿態繼續虎視眈眈。李/明夜默然注視著跳躍的火苗,長久的廝殺似乎模糊了很多東西,直到這一刻,屬於靳一夢的回憶才像決堤那般地湧現出來。
她想起他的微笑,想起他的親/吻,想起那些熱情似火的愛(和諧)/(和諧)撫與激烈無度的歡(和諧)/(和諧)愉;她想起他深棕色的頭發,想起他琥珀色的眼睛,想起他笑起來時眼中閃耀的星辰;她想起他為她做的每一頓飯,想起他開/槍時沉穩自如的姿態,想起那些仿佛能持續到地久天長的擁/抱,想起平凡生活中的每一件瑣碎小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然記得那麽多。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你還在河灣鎮等我嗎?”李/明夜注視火焰的眼神極為柔和,如同凝視愛人,“再給我一點時間,親愛的。”
專注於殺/戮的思維開始艱難地轉動,如鋼鐵除去鏽跡,重新展現出本真的顏色。李/明夜想起她原本打算前往東北方向的“廢棄墳場”,結果竟在路上遇到寂靜嶺係列經典怪物“三角鐵頭”,而且還是兩隻。彼時的她瞅了瞅三角鐵頭那發達的肱二頭肌與手中牛逼轟轟的大刀,再仔細感知了一下其危險程度——若是她身上有全副裝備,尚且能拚上一拚,但裸裝狀態下則必死無疑——遂決定繞路或是想辦法分而殲之,並開始在心中製訂計劃。這是一個相當正常且正確的決策,結果竟然成了一條永無止境的殺/戮之路的開端。
那時的霧還沒有這麽濃。她舉目四顧,發現自己竟然再次回到了那條偶遇三角鐵頭的馬路——或者,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沒離開過。若是那兩隻三角鐵頭仍在原地,她隻需再往前走大約一百五十多尺就能看到。
覺者之路沒有規則,沒有提示,千變萬化,處處險惡,但李/明夜已經隱隱明白,自己的力量與智慧在這個試煉中毫無用處。她如同行於泥沼之中,縱然這些技巧性的輔助手段可以使她脫離一個坑陷,但很快便會陷入下一個,周而複始,無窮無盡。沒有人的心靈能夠無懈可擊,因為思想的軌跡比水流還要複雜莫測,且隨事而動,當一個疑問被解決,總有新的疑問來填補它的位置。
這不是一個能夠憑借武力或機巧通/過的障礙,能夠破除它的,唯有信念。
李/明夜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在濃霧未起之時,“記憶”與她同行,她便詢問對方是否能夠改變形象,畢竟對麵站著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這著實會引起她的某些極其不愉快的回憶。彼時“記憶”回答說不行,因為“記憶”代/表真/實與可靠,其形象來源於她本人潛意識中最信任且最強大的角色。
而這個角色正是她自己。
——人的思想擁有力量,當你相信它,它就會成真。
——為什麽?
“因為我正要去創造它。”李/明夜輕聲說道。她沒有再猶豫,舉步走向了“鐵丘陵”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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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夜確實是殺懵了……怎麽說呢,時間比是20:1,這樣一換算,她不間斷地殺了有差不多半個月了吧……這裏我可以解釋一下,她這種狀態,相當於一個重度遊戲宅可以沒有任何生理負擔地瘋狂打遊戲,不渴不餓不累,刺激接連不斷,這當然是爽斃了唄。
從這也可以看出來,李明夜本人的思想也偏向於極端化,屬於要幹什麽都得幹到極致的那種。如果換個受煉者且到現在還沒被玩兒死的話,鬥獸場也不會下這個套,每個被選中者的具體試煉內容都是不一樣的。
另:靳一夢的審美其實有點土,他一直覺得女孩子就應該穿粉紅色蕾絲,隻是他一般隻叨逼叨,也不強求。而且這個人其實比較悶騷,他在李明夜麵前爆頭敵人基本都是為了裝逼,隻不過他裝逼也不說,就默默地裝,也不去求誇,結果搞得李明夜並未察覺到他在裝逼,隻以為狙擊手大概都這樣……其實從前文也能看出來,靳一夢在孤山之戰中打冷泉英子的時候,其實是一直在算角度的,沒有強迫症到非要爆頭。
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需要解釋。
關於箭頭:是這樣,銀的熔點大概在900多℃那個樣子,鐵好像是1400還是1500,所以靳一夢看到鐵質鑰匙完好,然後再一看這個從屍體體內挖出的金屬已經有些融化了,再加上其他一些方麵的依據來互相佐證,就直接認定這是銀箭頭了。我原本還想加上一句“眾所周知,銀的熔點低於鐵。”但是又感覺這樣解釋太簡略,真要解釋的話又是一整段,所以……夢哥懶得解釋我也就不解釋了,不是什麽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