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風範三
三
因為初來乍到,跟誰都不熟,不好貿然請同事幫忙確認熊教授的簡介,秦書山覺得還是找熊教授本人核實一下為好,這樣,簡介中萬一有什麽不妥,也沒有外人知道,雖然秦書山明明知道這種做法會傷及熊教授的自尊、麵子。
打電話給熊教授,秦書山還沒來得及說話,熊教授就說秦書山的導師很客氣,三番五次邀請他去講學,他下周日終於能擠出點時間過去;秦書山母校的曆史文化學院黃院長曾在河西大學曆史文化學院讀本科,跟他是師生,聽說他要過去,趕緊又安排他在自己院裏講學……
好不容易熬到有插話的空隙,秦書山連忙說母校請學者講學向來慎重,都是請名家大師,熊老師是學術大師,理當要邀請。當然,由於慎重,母校對前去講學的名家大師的簡介都要認真核實,生怕有紕漏,讓學校丟麵子是小事,得罪了名家大師就是大事了,所以,要請熊老師核實一下自己的簡介。
熊教授聽說要核實簡介,當即說道,名校就是名校,做事就是認真細致。有的學者的簡介是學生整理出來的,可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小瑕疵,比如,出生年月弄錯了等等,其實,這種小瑕疵也無傷大雅。他的簡介是他字斟句酌、親自厘定的,錯不了。說完,熊教授就把電話掛了。
不能再把電話打過去,秦書山傻子似的站在熊教授家的樓下。本來是想,如果在電話中講不清楚,就去熊教授家當麵請教的。所以,秦書山一邊打電話,一邊向熊教授家走去。
正猶豫著是否要厚著臉皮去熊教授家,遇到住在熊教授樓下的洪教授。洪教授是河西大學資深教授,是院裏真正做學問並且很正直的著名學者,秦書山就沒有隱瞞他,情急之下說了熊教授簡介的事,眼巴巴地看著洪教授,有求助的意思。洪教授看出來了,就說到他家坐坐。
秦書山拿出熊教授的簡介要給洪教授看,洪教授笑了,說不用看,熊教授的簡介圈子裏的人都知道,大家都能背下來。不過,熊教授每次出去講學,都會根據講學內容,對已經出版的著作、即將出版的著作作微調,以顯示他不僅已出版的書多,還在不停地寫書,而且學養深厚,研究的麵很廣。這個背不了。
“對他的簡介我隻做說明,盡量不做任何評價。至於怎麽改,那是你和你導師的事”,洪教授對秦書山說。抿了一口茶,洪教授慢慢說道:
他說他是國際知名學者。你我都知道,國際知名學者,就是在國際上有影響的學者。他在國內有沒有影響,你是清楚的。你來我們學校之前,知道他是誰嗎?一個在國內都沒有影響的人,在國際上到底是否有影響,你應該能判斷出來。當然,這也不能絕對,也不排除牆內開花牆外香。澄清一下,我說他在國內沒有影響,是說他在學術上沒有影響,他在學術以外是很有影響的。
他說他是我們河西大學資深教授。資深教授,在我們學校是要評的,不是說,誰老誰就是資深教授。資深教授的評選涉及任職年限、學術成就等等方麵,單就任職年限方麵,要求擔任教授年滿十五年。他五十九歲才勉勉強強評上教授,一年後就退休了,也就是說,他擔任教授才一年,單憑這一條就不夠資格。
他說他是著名作家,但是,他沒出過一本小說集、詩集、散文集之類,淨寫一些回憶他老師的文章。在他的文章中,大學時期給他上過課的、沒給他上過課的人,隻要是名家,就是他的老師,就對他特別好,就預言他前途遠大。他的記性太好了,哪年哪月哪日哪時,誰誰誰跟他說過什麽話,怎麽教育他、鼓勵他,他都記得。對同一件事的回憶,越回憶越清晰,細節越多。他認為這就是學者散文,可以名垂後世。
他說他是中國古代女性文學與性別意識研究會理事,學術界根本就沒有這個學術組織;他說他是河西大學女性文學研究中心主任、河西大學古代文學研究所所長,河西大學沒有這些機構。話又說回來,就算咱們河西大學有這些機構,他當了主任、所長又怎樣?高校這種機構大多是無編製、無辦公地點、無經費的“三無”機構,給某些人在社會上瞎混貼金的,圈子裏誰不知道這是虛的啊。
看到秦書山驚詫、不解的樣子,洪教授說:“不要驚訝,在院裏呆時間長了,慢慢就習慣了。一個人是什麽樣的人,是改不了的。有的時候,越老越瘋狂。”
講到熊教授簡介中的主要學術著作,洪教授示意秦書山把熊教授的簡介給他。看著簡介,洪教授說道,已出版的四部著作中,《李白與中國古代詩歌的走向》這本書確實有,是二十年前我們學院主辦的關於李白的學術會議的論文集,他要當副主編,院長看他忙前忙後,年齡又大,就答應了,不料,這論文集就成了他個人的專著了;《宋詩與宋詞研究》這本書也確實有,是他把教研室的幾個當時還很年輕的教師所寫的相關論文結集出版的論文集,說好的,他找讚助,當主編,可是,最後還是大家掏錢出版的,出版後,大家拿到手一看,成了“熊明等著”,又成了他個人的專著了;《詩歌與人生》、《中國山水詩的人文特色》,都是他胡亂扯的書名,他哪有功力寫出這樣的書。
看到熊教授簡介中即將出版的三本書的書名,洪教授忍不住笑了,說熊教授真是勤奮,每到一處講學,簡介中寫到的即將出版的三本書都不完全一樣。上個月去雲南講學,簡介上寫的即將出版的三本書是《玄學與玄言詩》、《唐宋古文運動與清代桐城派》、《清末小說技巧研究》。這次把《清末小說技巧研究》撤下了,換成《陶淵明詩文的哲學意蘊》,估計這次要講陶淵明了。
看到熊教授簡介中寫自己在海內外發表論文四百餘篇,洪教授又笑了,說到底發表了多少論文,熊教授自己恐怕都不知道。發表的文章中,有多少是論文,有多少是“豆腐塊”;有沒有在海外發表論文,在海外發表多少論文;發表的論文中有多少是自己寫的,有多少是“合作”的。這些,無法查證。
末了,洪教授說,熊教授每次出去講學,回來後都要到院裏去一趟,講自己如何如何忙,最近又被請到哪裏哪裏講學了,生怕別人不知道。有時還纏著院領導,要求院網站報道一下。你上網查查,他無論到哪裏講學都會提供一個大同小異的簡介,讓對方報道出來。你如果隻看他講學的相關報道的標題,看不到;你要點開報道的標題,看具體內容,細心的話,就會看到報道後麵所附的他的簡介。
聽洪教授對熊教授簡介的詳細解讀,秦書山感覺像是在聽相聲,對熊教授的印象更加不好。想到導師在郵件中說,熊教授的“中國古代女性文學與性別意識研究會理事”不需要確認,秦書山推測導師早已看出熊教授的簡介水分太大。
“為什麽在主要學術著作方麵熊教授敢作假,而在文學作品方麵熊教授不敢作假,一本書都不敢填寫?”秦書山覺得奇怪。洪教授稍作思考,說學術圈子太小,大家不說抬頭不見低頭見,在圈子裏混久了,也知道對方的姓名,誰又好意思揭短呢。再說,一旦揭短,得罪的就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得罪一幫子人。正是抓住這一點,熊教授才敢於這麽做。他也知道別人知道他作假。文學這個圈子,熊教授沒有混進去啊,隻要作假,就有人站出來,所以,他不敢作假。
“熊教授的智商是不低的。他能把大家搞得團團轉,搞得雞犬不寧,就是本事。”洪教授開始說對熊教授不做任何評價,這個時候也忘了,不由得評價起來。
為了給熊教授留點麵子,也為了給河西大學文學院留點麵子,不便跟導師說熊教授的簡介是假的,秦書山在回複導師的郵件中把熊教授的簡介作了大的刪節、改動。他想,導師是會領會他的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