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金陵城下活死人
聲音有些滄桑,又帶著一絲凄涼。
范小刀警覺道:「誰?」
一名老者從祠堂後走了出來,面容清癯,兩鬢之間,已見華髮。老者四五十歲樣子,或許看上去更老一些,穿了一身書生儒衫,站在月影之下,盯著范小刀。
范小刀問,「閣下是?」
老者道,「我的名姓早已忘記,如今不過是金陵城下活死人。」
范小刀聽他如此說,心中暗想,應該是金陵李家的後人吧,當年李家家族十分龐大,總有一些漏網之魚,不過這些都是陳年舊案了。
范小刀拱手道,「在下范小刀,無意中闖入此地,打擾之處,還請見諒。」
老者道,「你手中長劍,可是驚鴻?」
范小刀點頭。
老者道:「看來,知行已經死了。」
果然是李家之人,范小刀心說,李知行不但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上,不過,這種話,他是決計不能說出來的。
那老者面色恬淡,但身上蘊含著一種奇怪的力量,一呼一吸之間,似乎與天地共振同鳴,就像是融入到這座天地之中。
老者並沒有過於追究此事。
范小刀問,「前輩是金陵李家之人?」
老者沒有回答,也沒有否定,來到院子中,望著劍林石碑,道,「這石碑之上,記載得是當年金陵李家最引以為傲的十五套劍法,只是劍法乃古法,已經無從修鍊,只有好事之人,將之拓去,權當收藏了。」
范小刀看了半篇碑文,這些劍法重劍氣,不重劍招,講究心悟道,劍招自現,很顯然是一種上乘的劍法,但是如今天地真元稀薄,要想修行這些劍法,根本無從下手。
老者道:「當年,金陵李家名動天下,明日拜謁之人,多如牛毛,這座宅子的主人,也從不介意將劍招分享給外人,而且還提供食宿方便,當時天下武者雲集金陵,實乃天下盛世。」
范小刀又問,「那為何沒落了?」
老者又嘆了口氣,「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李家被抄家滅門,名義上是有謀逆之心,但實則是因為無法交出皇帝想要之物。」
「想要之物?」
老者道:「皇帝追求長生之道,而李家祖上是出過劍仙之人,皇帝認為,李家有長生之道法,命李家三月之內交出,可李家早已棄武從商兩百年,哪裡能交得出來,但皇帝並不這樣以為。」他有些自嘲道,「若李家真有長生劍仙,又豈能讓朱家任意揉捏?」
范小刀道,「依我看,李家還是太不懂變通了,若換做是我,這石碑上的碑文抄幾份給他,就說這是長生劍道,若是修行不成,那就是資質受限、或心不夠誠,這就是神仙們管的事兒,跟你們無關了。」
老者聞言,苦笑一聲,「當時皇帝逼得急,家中也有人提過此事,可是家主認為,此乃欺君之罪,沒有答應。」
「還是太實在了。」
老者搖頭,「也未必,當時家族之中,派系爭鬥林立,若這件事泄露出去,那便是真正的欺君之罪。當時,家主以為,自己與皇帝關係還算不錯,只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皇帝的決心。唉,現在說這些,沒用了。」
一代家族,金粉世家,就如此沒落,范小刀心中也覺得有些唏噓。
他只是想出來散心,無意闖入此地,既然被這裡的主人發現,略表歉意,便要準備告辭,那老者忽道,「慢著!」
「前輩有何賜教?」
老者道,「你手持驚鴻劍,便是與我李家有緣,這石碑上的十五套劍法,別人不能修行,但你可以,不知你願否入我門下?」
范小刀笑問,「有何好處?」
老者道,「兩月之前,中星衝撞紫薇,京城之中有異象,怕是天下將要大變,若不能及時應對,怕是要重蹈二百年前天道降臨的覆轍,我雖不知知行為何將驚鴻給你,但既然給你,必有深意。你今夜又來到李家舊宅,這是天意。」
范小刀恍然道,「你的意思是,我跟你學劍,然後拯救天下蒼生?」
「正是。」
范小刀哈哈大笑,道:「不必了。」
「為何?」
范小刀道:「很多時候,手中的劍並不能解決問題,否則,李家當年也不會沒落。更何況,我也沒有那麼高的覺悟。」
「以身修劍,成仙成聖,多少江湖人夢寐以求之事,你沒有興趣?」
范小刀搖頭,「沒有。我沒有什麼雄心壯志,對我來說,活著,有肉吃,有酒喝,有朋友,有愛人,人生便不枉來世間一遭。拯救天下蒼生的事兒,還是交給別人去做吧!」
老者略帶失望之色,不過也沒有強求。
忽然,他看了一眼范小刀氣脈,口中「咦」了一聲,一個閃身,來到范小刀身前,伸手去扣范小刀脈門。
范小刀見他忽然出手,忙不迭運氣,右手微翻,使出一記金剛拳,轟向老者胸口。
一拳落空。
范小刀大驚,明明擊中了他,卻如穿過一個影子一般,沒有碰到他分毫,再想變招已來不及,手腕被他扣住,一股強大的內力,從手腕湧入,瞬間周遊在他經脈之間。
范小刀放下心來。
老者並沒有惡意,否則那道內力,早已將他經脈震碎。
老者道,「你中毒了?」
范小刀道,「我小時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
老者搖了搖頭,「可是每到月中,全身經脈欲裂,痛不欲生?」
范小刀點頭稱是。
老者道,「剛才我暗中觀察,你身負九陽脈,乃天下至陽之脈,三大奇脈之一,只是你自幼便中了寒毒,經脈被壓制,累年遭受寒毒侵襲,已是千瘡百孔,你服用的丹藥,又至陽之物,雖能緩解,卻是陽陽相剋,對你經脈有損無益,若是這樣下去,你怕是活不過五年!」
范小刀心中一驚,「什麼?」
「你身上可帶了丹藥?」
范小刀取出丹藥,遞給了老者,老者拿起來,端詳了半晌,道:「你與京城太平道觀那妖道,是什麼關係?」
「並無關係。」
「那又如何會有他們煉製的丹藥?」
范小刀解釋道,「這些丹藥,是我的一位長輩臨終前留給我的。」
老者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我察覺你體內的寒毒,應是你三四歲時被人下藥所至,並非什麼從娘胎中帶出來的毛病。究竟是什麼人如此狠毒,給一個童子下這種毒。」
范小刀心中暗想,這件事,很有可能與當年鳳棲閣的事有關。也正因如此,義父拼著一死,將自己帶離了京城。
若我是皇子,那到底是誰要害我?
幾年前,義父冒死潛入京城,結果慘遭橫禍,看來他的死,與當年對付自己的人,應該是一路人,忽然他心中冒出一個令人心寒的想法。
是皇帝?
他可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啊,而且,在京城大半年,自己或多或少受了他不少恩惠,若他想要殺自己,怕是自己早已沒有機會站在這裡了。
他又問:「前輩可有解毒之法?」
老者搖了搖頭,「並沒有,但你若信我,這些丹藥中,有一種奇葯,對身體有害無益,長期服用,容易喪失心智。」
「極樂草?」
老者訝道:「你竟知道此物?」
范小刀點頭,「我還是見過點世面的。」
老者繼續道,「不錯,正是極樂草,不過這種草早在二百年前已經滅絕,你所用的,應是陳放百年以上的乾草,藥效早已散去的七七八八,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太平道觀,還有些存貨吧。這些丹藥,你還是停了吧。」
不服丹藥?
那可是鑽心刺骨之痛,當年忘記服用,差點痛死在三龍山上。
「那寒毒發作,可是要命的。」
老者道,「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交通成和而萬物生焉。孤陰不長,孤陽不生,陰陽調和,方能長久,你若信得過我,他日我可以施針,為你壓制寒毒。雖不能徹底根治,但可以壓制你寒毒發作。」
范小刀抱拳道:「如此先行謝過了。」
老者道,「你我相見,便是有緣。若你有空,不妨去城南的當陽學堂找我。」
「當陽學堂?」
范小刀愕然道,「前輩可姓李,名諱向晚?」
「你聽過老夫?」
當初,太子交代,若在金陵,遇到難事,可去當陽學堂找李向晚,只是沒有料到,今日會在李家舊宅相遇,更沒有料到地是,這位太子曾經的幕僚,名動江南的布衣神侯,竟是當年金陵李家的「餘孽」!
范小刀將朱延委託他查私鑄銅幣之事告訴了他,又道,「今日才到金陵,本想找機會去拜會先生的,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
李向晚微微一笑,「確實巧。不過,朱延並不知我金陵李家的身份,還望小友能替老夫保密。」
范小刀神色凝重,點了點頭。
這種事若是傳出去,當朝太子重用金陵李家之人,不但對李向晚是個威脅,也會給太子帶來不利的輿論影響。
「既然如此,以後見面的機會還多,待他日相聚,我們再細談。時候不早,老夫先告辭了,後會有期!」
說罷,人影一閃,李向晚消失在夜色之中。
范小刀走出李宅,又回到了朱雀大街上,長街上的人群,又將他拉入了現實之中。方才的那段經歷,與李向晚的談話,就如發生在夢中一般。
人生何處不相逢?
回到院子,已經是深夜。
范火舞正在院子中,托著腮,望著天空中的月亮發獃。
范小刀問,「還不睡覺?」
范火舞道,「睡了一覺,剛做了個噩夢,睡不著,倒不如出來看看月亮。」
范小刀道,「月亮有什麼好看的?」
范火舞道,「不知為何,每次看到月亮,我覺得心裡特別安寧。」
「小叮噹呢?」
「已經睡下了。」
范小刀見她沒有要睡的意思,便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你做什麼噩夢了?」
范火舞道,「我夢到在荒野中,一群人追殺我,就像是獵人追捕獵物一樣,我一邊逃,一邊哭,腳下越來越沉,最後跑不動了。還好,有位大英雄,從天而降,把我救了下來。」
范小刀笑道,「不會是我吧?」
范火舞道,「你想的倒是挺美,不過,後面那段,是我瞎編的。」她站起身,回到屋中,不片刻,取回一壺酒,「陪我喝點?」
「我去取酒杯。」
范火舞道,「局氣!」
她仰頭大口飲了一口,將酒壺遞給他,見范小刀沒有接,笑道,「怎麼,嫌棄我?」
「沒有!」范小刀哈哈一笑,先前憂鬱一掃而空,接過酒壺,一口飲下一大半,酒是烈酒,喉嚨之間似有火生出,辛辣之餘,又覺得腹中生熱,大呼一聲,「痛快!」
「給我留點!」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將一壺酒喝了個精光。
范小刀問,「來金陵后,你有什麼打算?」
范火舞道,「我也不知,總覺得似乎這裡有什麼事等著我。」
范小刀道,「沒準是你的情郎在呼喚你呢,喚回你的記憶。」
范火舞道,「我在金陵有情郎,你就這麼開心?」
「當然替你開心。」
范火舞略帶失望之色,「我還以為你喜歡我呢。」
范小刀陪笑道,「像你這樣的姑娘,很難不讓人喜歡。」
「比如?」
范小刀道,「比如……性格潑辣,殺人如麻,唉……停停停,君子動口不動手哈!」
范火舞的拳頭如疾風驟雨一般轟面而來,范小刀一把抓住她拳頭,就勢一拉,將她拉入懷中,先前還張牙舞爪的范火舞,此刻就像一隻兔子一般,蜷在他懷中一動不動。
一陣風吹來。
夜風習習,也不知是春意醉人,還是酒令人醉,月光下的范火舞,楚楚動人,格外的明媚,嘴角的硃砂痣,更令人心猿意馬。
范火舞放棄抵抗,閉上了眼睛。
范小刀腦袋嗡的一聲,忍不住就要親下去。
忽然,屋內傳來一聲大喝。
「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大俠小叮噹!」
兩人頓時清醒,連忙分開,回到屋中,看到小叮噹早已踢開了被褥,四平八躺在床上,半截身子快從床上掉下來。
范火舞將他放回原位,又替他蓋好被子,看了一眼范小刀,「夜了,早些歇息吧。」
范小刀略帶歉意,「剛才的事……」
「以後不許再提!」
「晚安!」
兩人各懷心事,各回各房。
窗外的風聲,如泣如訴。
……
次日清晨。
六扇門衙門口,人滿為患。
十幾個人身穿麻衣,有老有少,披麻戴孝,將六扇門門口堵得水泄不通,更有人以白布丹字,拉起了橫幅,引來無數人圍觀。
「殺人償命!」
「嚴懲殺人犯范小刀!」
范小刀來到門口,看到這一幕,堵門,拉橫幅,這場景,有些熟悉。
他眉頭緊皺,「怎麼回事?」
有人道,「蔣家的人來鬧事,說大人命人打死蔣書龍,要來討個說法!」
宋師爺也聞訊趕來,「蔣夫人,昨日不是說好了嗎?」
那蔣夫人聞聲,指著宋師爺道,「打死了我們的人,又想花錢息事寧人,這個世道,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有人起鬨道:「殺人償命!」
宋師爺對范小刀道,「怎麼會這樣呢?」
范小刀道,「很顯然,有人給出了更好的條件。」
宋師爺道,「你是說,有人指使?」
范小刀道,「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解釋。」
「到底是誰?」
范小刀道,「那就要看一會兒,誰會推波助瀾,誰又會煽風點火了。」
過了片刻,譚時飛聞訊趕了過來,看到有人堵門,勃然大怒,「成何體統,衙門的門,是你們說堵就能堵的嗎?」
蔣夫人站起身來,指著譚時飛道,「這裡面,你是管事的嗎?」
譚時飛看了一眼范小刀,「是范大人負責。」
「你不是管事的,給我滾一邊去,我要跟管事的人談!」
譚時飛悻然退下。
范小刀道,「蔣夫人,有何事,咱們進來談?」
蔣夫人道,「進去?我夫君昨天一早好好的出門當差,天黑就有人來告訴我,被你打死了,我進去,只怕是又要橫著出來嗎?」
宋師爺道:「其中怕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蔣夫人咆哮道,「人都死了,你們就給我一個誤會?」
「那你想要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蔣夫人道,「我夫君死得不明不白,我一不要錢,二不要地,我就要一個說法,自古以來,殺人償命,誰下令殺的人,就用誰的命來償!你們金陵府不管,我就告到巡撫衙門,巡撫衙門不管,我就去京城,告御狀!」
看到范小刀臉色鐵青,譚時飛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跟我斗,你還嫩了點。
外面,眾人群情激憤,紛紛聲援,要求嚴懲兇手!
范小刀往前一步,朗聲道,「蔣夫人,各位鄉親,蔣校尉昨日犯了錯,本來是略施懲戒,卻沒有料到慘遭橫死。這件事,有問題嗎?有!不但有,而且極為惡劣!」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止聲,聽他如何解釋。
范小刀道,「蔣校尉不會死得不明不白,這件事,就算蔣家不追究,官府也會查個水落石出。」
「怎麼查?官官相護而已!」
范小刀道,「給我們三日,三日之後,還在這裡,我金陵六扇門給蔣家,給各位相親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