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文錢
蕭義律的屍體,被孫仵作縫的亂七八糟,縫合之後,左右臂不一樣長,看上去如怪物一般。
趙行皺眉,“孫仵作,你這次有失水準啊。”
孫仵作也有理由,“一來這人是北周人,我能縫起來已不錯,沒有義務對他的形體負責,二來,他被人分的太碎,許多髒器不全,能縫成這樣,已是超常發揮了。”
“那兩條胳膊,一長一短,又是怎麽回事?”
“我都說不是一個人了。”
門子宋飛前來送信,說北周使團的正使拓跋一刀,帶著使團的人前來認領屍體,如今在禮部尚書的陪同之下,正在前院等消息,楊得水讓兩人趕緊過去應付一下。
“人家來討屍體了,老孫頭弄成這樣子,怎麽辦?”
“死馬當活馬醫,先這麽著吧。”趙行想了想,又叮囑孫仵作,“麻煩你再返一下工,至少把五官給整對了位置。”
孫仵作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道:“我辦事,你們放心!隻要給我拖上半炷香功夫!”
兩人不敢怠慢,連忙來到前院,看到一名滿臉虯髯、相貌魁梧之人,對著楊得水劈頭蓋臉的臭罵,對方口水濺得楊得水滿臉都是。不過對方說得是北周話,眾人也沒有聽懂,禮部尚書趙煥,側立一旁,似在神遊萬裏。
兩人先向趙煥施禮,“參見趙尚書!”
趙煥嗯了一聲。
又跟楊得水行禮,楊得水挨罵,擦了擦臉上的唾沫,毫不介意,淡淡對兩人道:“你們來了。”
範小刀道:“楊大人,他們如此無禮,你竟也能忍?”
楊得水道:“反正聽不懂,就當是孫子給爺爺拜年了。”
虯髯大漢勃然大怒,用生澀的漢話道:“你說什麽?”
楊得水沒想到他竟也懂中原話,連向後退了兩步,滿臉堆笑,“拓跋正使,開個玩笑!”
“你區區六扇門代理長官,不入流的品階,也敢如此跟我說話,趙尚書,都說你們大明乃禮儀之邦,都如此沒大沒小的嘛?”
趙煥悠然道:“拓跋正使乃堂堂北周使臣,一言一行代表得是你們周國的顏麵,剛才那一番話,如潑婦罵街,傳出去不怕有失你們北周的國體?”
這幾個月來,使團與禮部唇槍舌劍,你來我往,針對北境鳳凰嶺一帶的疆域和南北互市貿易談了無數次,正招、奇招都用過,趙煥、拓跋一刀雙方都對對方的招式、套路十分熟稔,互相挑對方毛病,平日裏連飯菜裏吃出個蟲子,都能上升到國家層麵,從倫理道德上占據製高點,然後用之作為談判籌碼,更何況,如今北周使團之人,在京城被殺?發生命案之後,北周使團不在第一時間認領屍體,反而去宮中抗議,要求求見皇帝,給討個說法,為得正是將此事鬧大,給朝廷施加壓力。當然,如今皇帝二十年不上朝,連本朝的臣子見他都難,又怎會見一個使臣?一番連消帶打,將事情授權禮部、刑部全權負責,又把查案之事派給了六扇門。
拓跋一刀冷哼一聲,道:“蕭副使遺體何在?”
楊得水道:“正在後院。”
“我們要將他請回使團。”
範小刀答應了要給孫仵作爭取半炷香時間,見狀連道:“慢著!”
拓跋一刀道:“怎得?”
“蕭義律屍體是在六扇門不假,但要想取回,得按我們六扇門內的章程來辦,首先得是直係親屬或三代以內的旁係親屬,組織認領的,需要出加蓋印鑒的授權書,拓跋正使,為免將來出什麽差錯,我們還是按程序來辦吧!”
“印鑒書?沒帶!”
範小刀故作為難,道:“沒帶,就有些難辦了。當今世道,騙子那麽多,沒有印鑒,我們也無法確定你們身份啊,若貿然放水,將來朝廷若是追責起來,我們怕是不好交代啊。”
楊得水看著範小刀,心說才在六扇門幾個月,這套太極就已深得精髓,他雖然不喜歡範小刀,但終究內部之事,在對外之上,還是要放棄前嫌,一直對外,當然,也得講究配合,一紅一白,他咳嗽兩聲,“範捕頭,拓跋大人乃北周正使,皇族貴胄,有什麽不放心的?”
範小刀道:“涉外之事無小事啊,楊大人!正因如此,我們才更要慎重行事,在場各位,你們看拓跋大人這張老臉!你認識拓跋大人,我認識拓跋大人,可將來朝廷來查之時,他們可是認文書、認程序,不認拓跋大人的臉啊!將來要是問責,受牽連的,怕是楊大人啊!”
楊得水道:“有道理,還請拓跋正使理解。”
拓跋一刀看了一眼趙煥,“你們衙門如此死板,都是這麽辦事的嗎?你堂堂二品官員,連這個也不管嗎?”
趙煥心中暗笑,雖然不知是什麽原因,但看他們表現,就知道這是在拖延時間,豈不知,朝廷的各項章程也好,法製也罷,都有兩麵性,其最關鍵的還在於人,製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事辦成不辦成,還在於人的主觀意願,同一條規章,若不想辦,那就按製度來,若想辦,那叫事急從權,不在於法製的完備性,而在於執行法律的歧義性。
想到此,趙煥道:“我是禮部尚書,六扇門是刑部衙門,職責不同,我們禮部不方便插手啊!”當然,要是想管,那就是另外一番說辭了:“雖你們隸屬刑部,但本官是二品,你們是從四品衙門,下級服從上級。”
拓跋一刀見他推諉,氣得直吹胡須,吩咐屬下回使館去取印章,好在使館距六扇門不遠,對方又騎快馬,用不了多時,使團印鑒取來,範小刀又取來一張紙,道:“還要一些信息,請拓跋正使配合一下。”
拓跋一刀怒道:“剛才你怎麽不說?”
範小刀故作一臉委屈,道:“還沒到那一步,我們也是按製度辦事,大人何必動怒!”
拓跋一刀大咧咧坐在範小刀身前,道:“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麽按製度辦事。”
範小刀取來筆墨,問道,“姓名?”
“拓跋一刀!”
“性別?”
拓跋一刀:“你覺得呢?”
範小刀道:“大人,這麽說就不對了,我不要我覺得,我要你覺得。你覺得你是男人,我就填男,你覺得……”
拓跋一刀見他如此囉嗦,不耐煩道,“男!”
“三圍?”
“什麽?”
範小刀撓了撓頭,嘿嘿一笑,“對不住,拿錯文書了,等我回去再取一份。”
範小刀取了新的文書回來時,看到孫仵作站在門外,衝自己比劃了個手勢,便知道他已準備妥當,衝拓跋一刀打了個哈哈,“我剛才翻閱六扇門辦案章程,忽然看到一條陳,簡政放權,拓跋正使這種情況,可以免去繁文縟節,不如咱們現在去認領屍首?”
拓跋一刀冷著臉,“早幹嘛去了?”
楊得水順勢道,“範捕頭才來沒多久,業務有些生疏,還望見諒!”
來到仵作房,看到被整容後蕭義律的屍體,栩栩如生,臉色竟有些紅潤,再仔細看,卻是用動物油脂對傷口疤痕進行了遮掩處理,若不仔細看,還以為蕭義律隻是睡著了,不由對孫仵作的手藝心生佩服。
拓跋一刀看著這位談判的副手,臉色數度變化,先是錯愕、震驚,後又有悲憤之色,他痛聲道:“蕭副使,你我二人,身負重任,一路南下,為大周天下百姓計,本要聯手開拓一番事業,卻沒想到遭賤人所害,英年早逝,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隨行北周使團眾人,看到正使大人如此淒然,也紛紛動容。拓跋和蕭乃北周兩大姓氏門閥,數百年來恩怨糾纏,爭鬥不休,這次出使,雙方各派了一人,也算是平衡內部矛盾,拓跋、蕭兩家族對大明的政策也不一致,所以談判才進行的如此艱難。
兩人素來也不和睦,想不到,蕭副使死後,拓跋一刀竟潸然淚下。
眾人正要準備跟著失聲痛哭,還未等開口,卻聽拓跋一刀話鋒一轉,“不過,人死不能複生,蕭副使,你大可放心,我以雪山上的聖母、天上的雄鷹和你七個老婆發誓,一定要將凶手捉拿歸案,用凶手之血,來告慰你在天之靈!此仇必報!”
眾人齊聲道:“此仇必報!”
拓跋一刀對趙煥道,“我們北周使臣,死在你們大明境內,你們大明自然也脫不了幹係,這件事無論凶手是誰,你們大明必須承擔責任,蕭副使的死,不能白死,你們朝廷要賠償。”
“怎麽賠?”
“白銀十萬兩,絲一萬匹、帛茶五千斤、茶五千斤,白銀十萬兩!”
趙煥身為禮部侍郎,代表大明與北周談判的正臣,麵對對方這種無理要求,不能輕易表態,他衝趙行看了一眼。
趙行明白他的意思,趁機解圍道,“範小刀,你覺得這賠償如何?”
範小刀嘲笑道,“不過死了個副使,他們就提出這麽多無理要求,這哪裏是賠償,這分明是敲竹杠啊!若我們答應了他的無理要求,以後他們缺錢了,從使團裏拉個人出來宰了,然後敲詐勒索,我們大明豈不賠得底朝天?當然,我們朝廷也不是不明事理、不辨是非,蕭副使之死,我們可以賠償,不光是今年賠,而且要年年賠,賠上一百年!”
拓跋一刀聞言,年年賠,一百年?那豈不成了長期飯票?
趙行問:“那該賠多少?”
範小刀豎起一根手指。
“一萬兩?”
範小刀搖了搖頭,“不,是一文錢!賠償要堅持一百年不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