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第八課.
耳側的體溫離開時,容卿都沒能從那句話中回過神來,她怔怔地看著棺木,手裏的黍稷梗盡數散落,啪嗒啪嗒落在火盆裏,星火似乎燒得更盛了。
她不知道那一刻是什麽感覺,被置放到火架子上烤的那顆心,好像終於煥發點生機。
李績已站直身,晚風習習穿過弄堂,衣衫飄香,可他長身而立,背影看著總顯些許冷冽孤獨。
深邃眼眸從靈堂之上掃過一圈,目光最終又落到身前那個纖質柔弱的背影上,她跪得虔誠,對逝者的不舍眷戀都是認真的,李績眉頭微緊,壓低的嗓音從喉嚨中擠壓而出:“你走罷。”
像是一種忠告。
容卿終於回過頭去,她扶著跪酸的腿慢慢站起來,腳下忽地一踉蹌,李績下意識向前抬了抬手,見她自己站住了,又偷偷將手掩到袖中背到身後,臉上神色無常,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容卿抬起頭:“四哥想讓我走去哪?”
她心中沒有答案,因此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也是打定了沒有答案的語氣。
“離開京城,自有安身之處,”李績注視著她臉色,“你不願?”
容卿沒有答話。
她知道四哥能問出此言,就一定有能力讓她離開,如果能拋卻前塵,走出深宮紅牆,那一定也是皇姑母想看到的。
可是啊,困囿住人不能瀟灑自由的,唯有“不甘”二字。
不甘,無解。
“我知道了。”李績重重呼出一口氣,好像沒有多餘的時間等她答複。
“那你就不要後悔。”
最後一句話是毫不留情的警告,在容卿態度明確之後,二人之間猶如隔開了千道屏障,冰冷地不剩下一丁點情誼。
容卿不甘示弱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透著明亮又清澈的光芒,固執地射出一道道利箭,直插到李績心口之上。
“四哥的話,卿兒謹記。”她欠了欠身,斂下所有情緒,轉身重新跪到了靈堂上,閉上眼睛誦起經文來。
李績眉頭泛起淺淺的倦意,他揉了揉眉心,輕聲開口道:“先前答應你的事,仍舊作數,隻是母後才剛薨逝,我不能現在跟父皇提。”
那語氣已漸漸放軟,對著那個像釘子一樣尖硬的丫頭,他無法真正冷下心腸去。
“你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聽起來虛無縹緲,又像一句沒有著落的承諾,容卿心中慢慢滋生充滿希望的嫩芽來,好歹在這諾大的宮廷深淵裏,還有一個人願意跟她站在一處,將她納入羽翼之下。
她輕點了點頭。
一夜無聲,黎明將至,容卿誦了一晚上的經,嗓子已漸沙啞,就算是鐵打的身子,在靈前三三夜不離開也受不住的,早上有其他皇子過來守靈後,她便回自己的住處歇。
醒來時已近午後,青黛上了些清淡的午膳,大家有孝在身,吃的不能像平日那樣豐盛了,容卿很聽話地坐在桌子前,將端上來的飯菜都咽下肚子裏,青黛看著便放下心來——總沒有因為傷心過度吃不下飯,晚上還要繼續在靈前守著,無論如何都要保持體力。
“上午都誰來過?”容卿邊吃邊問。
青黛候在一旁,聞言便上前來:“三殿下守了一上午,現在應是也在,晉陽、豐雲兩公主也守了會兒,貴妃娘娘和詹才人也來了,不過辰時過後就走了。”
皇後貴為一國之母,後宮的妃子按禮製也應該來守靈,隻不過前朝景帝在時,因偏寵貴妃劉氏,皇後為之所不喜,皇後死之後,景帝不願劉氏受苦,便取消了這條製度,後麵各朝皆有效仿。
“蘭惠妃沒有來嗎?”容卿淡淡問了一句。
聽到這名字,青黛微微一怔,又回過神來,低頭應道:“沒有。”
“陛下呢?”
青黛搖了搖頭:“也沒有……”
容卿聽了後,放下筷子,轉身正對著青黛,兩手擱到膝頭上,半握住拳頭:“聽聞前朝罷朝三日,陛下痛心疾首,無法理政,這兩日都宿在承乾殿,未踏足後宮半步。”
青黛不知道容卿要什麽,隻得附和一句:“是。”
“覺不覺得咱們的陛下很奇怪?”容卿突然問了一句,語氣滿含譏諷,她看向一旁,目光不知放到哪裏去,聲音漸低,“人死都死了,這樣是做給誰看呢……入葬赫陵……死了都要跟皇家綁到一起啊……”
青黛眉頭跳了跳,她有些緊張地看了看門口,所幸屋中隻有她一人侍候在側,旁的人不信任,都在外間候著。
“縣主!慎言!”青黛提醒她。
容卿歎了口氣,忽然抬頭去看青黛,眼中閃過一抹幽深:“有件事,需要你派人去辦。”
——
今日是守靈最後一日,整個宮城像是籠罩了一層濃霧,如耄耋老人行將就木,無力地喘息著,皇後之殤舉國哀悼,為避免葬禮之中出現問題,禮部和奚宮局都提了十二分心神應對,雖是默然無聲,大家也都忙碌著。
到了守靈最後一夜,先前來照過卯的皇子都不在了,太子實則隻來了一次,按照禮部排的順序,他今日也該來,但人卻沒到。
夜已深,容卿從後殿趕過來,見蹲坐在鋪墊上的豐雲公主耷拉著腦袋昏昏欲睡,便抬腳走了過去。
豐雲今年隻有七歲,尚且不懂什麽是生死的年紀,她母妃去得早,在宮裏沒什麽依靠,因此才會被禮部如此安排,三日裏她算是來得最勤的。
“公主看著很累,現在這麽晚了,橫豎不會有人來,嬤嬤待著公主去休息吧,我不會什麽的。”她跟一旁照顧豐雲公主的嬤嬤道。
嬤嬤也心疼主子,但到底違禮,因此有些遲疑:“這恐怕不好吧……”
“太子殿下也沒來,若陛下怪罪,怎麽也輪不到豐雲來擋著,”容卿看了一眼外麵的色,“明日就是下葬,還要有一折騰,豐雲這麽,未必受得住,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錯,就不是挨兩句罵的事了。”
嬤嬤想了想也對,豐雲自體弱,挨不挨得住還不一定,要是明日鬧出什麽亂子,更是大罪過。
她感激地福了福身:“那就有勞縣主為我們公主遮掩一二了。”
容卿指了指旁邊的朝麟殿:“也別回去了,就在那邊休息吧,明日醒來直接過來,別讓人瞧出不對來。”
那嬤嬤點頭應是,蹲下身拍了拍豐雲的肩膀,抱著迷迷瞪瞪的她退了下去,去了旁邊的朝麟殿。
人走後,容卿斂去一身柔軟,清冷地看著外邊的月色:“話有傳到蘭惠妃那兒嗎?”
青黛點了點頭。
“那就等吧。”
月上柳梢,枝頭披著恬淡月華,將大地鋪上一層銀色,好像落雪的冬日,深夜中,一宮人鬼鬼祟祟地左右環視,偷偷地趴伏在東章門外的一棵柳樹旁。
這條路她像是來了無數次,從蘭惠妃的清漪殿到鳳翔宮,大盛皇宮有森嚴的衛禁製度,沒有敕令不得擅入宮闈,但她已熟能生巧。
她並不是要進去,東章門有人把守,若是闖入,輕則八十大板,重則斬刑。她隻是在那裏看看東章門有沒有皇帝的禦駕步輦,今日惠妃娘娘不知從哪聽陛下每日深夜都要到皇後靈前懺悔,所以要她來看看是不是真的。
她在這裏看了很久,確定陛下不曾來過。也是,場麵話雖然得好聽,可陛下在皇後生前對她那麽不留情麵,死之後也不守在靈前,這哪像有情誼的樣子,不過是在群臣麵前做做樣罷了。
彩秀看了半晌,覺得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就在她將要轉身的時候,一道破風聲呼嘯而過,緊接著她就感覺到一震眩暈,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雲卷雲舒無聲,月光若隱若現。
承乾殿,李崇演靠在龍榻上,一隻手持著那封字條,在昏暗的燭光下反複端詳,張成看陛下眼睛眯成一條線,想著要加燈光,卻被他拒絕了。
永安是容卿的封號,當年他想要給父母雙亡的容卿賜封時,這封號是他和卓閔君一起定下的。
“永安,這個地方好,寓意也好,永世安寧,永遠安好,卿兒這孩子命苦,我隻想她以後能平安順遂地度過一生,不然就封永安吧?”
李崇演慢慢抬頭,似乎能看到羅帳旁的妝奩鏡台旁,一女子側身對著她笑,可是那張臉,卻怎麽也看不清楚。
人心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與她夫妻三十載,其中情意豈是沒有就沒有的?隻是兩人之間橫著一個卓家,卓家不死,他心不能安,卓家不死,她背後就永遠有一座穩穩的靠山,讓他一麵對她來,總能想起自己奪嫡之時屢戰屢敗的不堪,想起卓家因對他的扶持而生出的驕縱之態。
他是皇帝,下之主,盡管沒有卓家就不會有今日的他,可卓家不能憑此淩駕於他之上。
身為臣子,就該懂得斂盡鋒芒謹慎微,豈能處處與他作對,鉗製他的皇權?
李崇演猛地攥緊拳頭,手掌心的紙條再次被攢成一團,羅帳燈昏,鏡台旁空無一人。
他回過神來,有些哀傷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哐!”
驟然一聲響,殿門被粗暴地推開,張成見陛下黑沉的臉色,忙要教訓那魯莽的內侍,話還沒出口,就聽他大喊道:“陛下,不好了!皇後靈堂走水了!”
李崇演一下子從龍榻上坐起身來。
鳳翔宮漫出衝火光,烈焰焚燒濃煙滾滾,睡著的人皆被喧鬧聲吵醒,醒著的人都紛紛趕去救火,但看火勢也知,火燒的源頭,必定不剩什麽了。
李崇演瘋了一般趕去鳳翔宮,可他到的時候,大火已將靈堂吞噬,燃燒的劈啪聲刺激著耳朵,隨著房屋一起成為灰燼的,還有那遺留在人世上的最後一點念想。
“皇姑母!讓我進去!皇姑母還在裏麵!”
宮人們拉著一女子,她哭喊著想要衝進去,無力的身軀卻又被人輕易攔住,李崇演看著那無力回的景象,似乎被唯一一個表露悲傷和絕望的容卿觸動了。
煙塵堵得呼吸有些難受,他嗓音沙啞:“究竟是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會走水呢?”
李崇演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一想起她連屍骨無存,而自己三日來竟然沒看她最後一眼,心中就無限的悔恨,猶如刀割。
“永安,你來!你不是一直守在靈堂嗎?”
李崇演怒斥容卿,可容卿癱坐在地上,像失了魂魄一般,不應答,也不哭喊了,隻是一遍遍著“皇姑母還在裏麵”。
就在這時,一身穿黑甲的侍衛走了過來,抬手一揮,讓人將被堵著嘴綁了手腳的女子推上前,跪地稟報道:“陛下,有人在西章門外發現此女鬼鬼祟祟,臣派人搜身,在她身上發現了點火用的工具。”
借著濃烈的火光,李崇演微微前傾了身子,看清了那人的臉。
他剛一皺眉,眼前忽然閃過一道影子,張成趕緊將他向後一拽,才沒讓他被撞倒,穩住身形後,就見容卿飛撲到那人跟前,痛恨地捶打她。
“為什麽到死都不肯放過我姑母!為什麽連她的屍體也不放過,你和你主子逼死我姑母還不夠嗎?你們這群混賬東西!”
她拳頭沒有章程,雨點似的落在不出話的彩秀身上,不見什麽攻擊力,可悲憤和怒火卻是實打實的。
李崇演聽見這句話後更是皺緊了眉頭,麵色沉沉,比夜色更深。
“永安,到底是怎麽回事!”
容卿揚起的手一頓,轉身跪到地上,哭著抓緊李崇演的衣角,抽泣聲讓她字不成句:“姑父,卿兒錯了,卿兒不該騙您!是卿兒太生氣了,才會有所隱瞞,可是不出來,卿兒心裏難受,沒有姑父做主,所有人都敢欺壓到我們頭上……”
“什麽隱瞞……你隱瞞了什麽?”
李崇演眼中忽然發出光來,他揪住這句話,眼神充滿期冀。
“我不知道姑母那給我的話是她留在這世間最後的話,”容卿捂著心口,哭得梨花雨下,臉上滿是淚漬,“她姑父心狠,明知她夾在中間難做卻也不開恩,她她該恨您,可寧願心割著一般痛,卻也還是無法狠下心來恨您……”
“她無法看著姑父寵愛著別人,那個人還要在她最落魄的時候過來耀武揚威,姑父你知道嗎?卿兒傷了蘭惠妃那日,她帶人來鳳翔宮宣旨,姑父您留我們姑侄倆一命,隻是皇恩浩蕩,是施舍!還帶來……帶來我卓家人頭來刺激姑母!”
“我姑母是多驕傲的一個人!她怎麽能忍受這樣的侮辱?如果不是惠妃娘娘,姑母絕無可能用那麽決絕的方式離開!現在人已經死了,她還不放過,竟然讓人一把火燒了鳳翔宮,這是想要皇姑母永世不得超生啊!”
李崇演聽見那最後幾個字,捂著胸口後退一步,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疼痛般。
半晌後,他口中擠出幾個字:“來人,將蘭氏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