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十八課.
靈秀宮諾大空蕩,除主殿外,還有東西兩座配殿和朵殿,從閣安殿搬過來的人,滿打滿算也就十幾個,在靈秀宮一散去,十步外都見不到人煙了。好在容卿喜靜,不願意身邊跟著太多人,隻有青黛一人最得她信任,可以時時候在她身側。
金碧輝煌的正殿內,大門敞開,和暖微風吹入,淡紫色幔帳飄飄浮浮,空氣中的燥熱除去幾分,涼意在室內蔓延,最裏麵的紅木玫瑰椅上坐著一個曼妙身影,在浮動的帳幔下若隱若現。
她坐在妝台前,一隻手撐著側臉,皓腕彎出好看的弧度,不見一絲折痕,另一隻手在妝奩的鎖頭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看起來有些百無聊賴。
青黛在一旁站著,也不敢出聲打攪。
容卿托腮,一抬眼看到了鏡台裏麵的人,雖然上了妝,卻還是能看出她一副疲態。
自打搬入靈秀宮之後,她便再也沒見過四哥,甚至在太極宮也一次都沒有碰過麵。
四哥將秋放在她身側,就真如他所言,隻是用來保護她的,不管傳話互通,也聽話地半步不曾離開過靈秀宮,自然也不是四哥用來監視她的眼線——秋被看得這麽緊,無法將她的一舉一動傳出去。
可是幾日不見,她心裏卻越發沒有著落,那日在閣安殿聽到了不算承諾的承諾,此後她便覺得自己像水麵上浮萍,不知什麽時候落下石頭便會被砸得壓垮沉底。
她覺得自己是有些相信了,並且在期待著什麽。
那種心思一旦在身體裏滋長,隻要受過一次溫柔春雨的滋潤,就會瘋狂長大,四哥在乎她需要她喜歡她,每一次靠近和觸碰都那麽真實強硬,出的每一個字,都刀刻一般烙印在她心上,她總是想起,又總是想到心口發疼。
尤其是在這麽長時間都沒有再見麵後……
容卿覺得自己有些沉淪了,她很想停止,也非常害怕。
側臉慢慢滑下去,容卿將自己埋在臂彎裏,輕薄的衣袖滑落,潔白的手腕無力地搭在頭上。
“陛下這幾日還每都召集太醫嗎?”
她氣若遊絲,明明沒有生病,卻像被偷走了魂魄一樣。
青黛知道是問自己,便低了低頭,答道:“是,聽已經有好幾個院使被拉出去斬了,但是陛下哪裏出了問題,並沒有泄露分毫。”
容卿撥弄自己頭發的手輕輕一頓,她將頭從臂彎裏露出,神色有些怔忪:“殺了好幾個院使?”
“是,罪名是醫治不力。”
容卿垂下眼簾,隱沒的情緒看不清楚,隻是久久沒話,青黛看她這副模樣,猶豫片刻,安慰她道:“不是縣主的錯,是陛下太暴戾了。”
她在李崇演喝的羹湯裏加了東西,致使他如今得了怪病,才因此讓那些太醫倒黴亡命,若跟她沒有一點關係,也太自欺欺人了。
容卿苦笑一聲,扭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蒼白的臉色下唇欲滴血,看起來竟然有些可怖,她喃喃道:“沒關係,是我的錯也沒關係……”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懲罰自己。
青黛心疼地看著她,卻不知應該用什麽話來安慰她,年紀就要承受她不該承受的罪惡,對於心中還抱有良善的人是最折磨的。若真的是泯滅人性之人,就如陛下一樣,也不必這麽糾結。
但她又期望容卿能慢慢適應這種冷漠,如果要一直在後宮這樣的泥潭裏生存下去的話,首先就要摒棄那些不該存在的同情。
人不為己,誅地滅。
容卿並沒有低落太長時間,片刻後,她微微抬起頭,偏著身子看向青黛:“聽沈和光已經進京了?”
“是。”
容卿沉下臉思忖片刻,心思卻越發煩亂,眼下時局不明,徐亥的意圖卻非常明顯,他和沈和光政見不和,沈和光有自己的野心,對他扶持三哥上位來,是很大的阻礙,所以他想要除掉沈和光。
但沈和光會那麽好對付嗎?
四哥在其中又扮演著什麽角色?
重重疑惑攪和地她頭疼,容卿閉了閉眼睛,一邊按揉太陽穴一邊衝青黛招手,青黛湊過去,就聽她道:“你跟秋,我想要見她的主子。”
青黛一怔,而後什麽話都沒,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半晌後回來,俯身道:“她有辦法。”
容卿眸光微閃,她沒想到秋回得這麽快,也沒想到真的有辦法再見到四哥。
心中萌芽破土而出,她有那麽一瞬地不冷靜,然後清醒過來後,才發現自己竟然對於能和四哥私下見麵這麽迫切。
風雨欲來之前,她是不是該問清楚他的打算呢?
第二日,她一大早就來到昭和殿,如今她已經不再端著羹湯過來了,畢竟太醫時常進出,分在注意陛下入口的東西,她偶爾會拎著一些宮中禦廚做的點心,為防李崇演有戒心,她都會先自己吃一口,再遞給他吃,今日卻空手而來。
不同於往常,她去的時候李崇演已穿好龍袍,正襟危坐,見她來了,神色一怔,微微有些猶豫,他這副隆重的模樣,想來一會兒是要商議正事的。
容卿假裝不知,踟躕不前,心翼翼地看著他:“我是不是又打擾到陛下了?”
她這樣一露出鹿般的眼睛,李崇演就不忍心再拒絕的話,他想了想,右手指了指旁邊放置的一架檀木雕福祿壽連屏,對她輕聲道:“你先去裏麵坐會兒,朕和愛卿們完正事便來陪你。”
容卿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微提了裙子走到連屏後頭,端端正正地坐好,不一會兒,果然就有大臣進來了。
來的正是徐亥和沈和光。
徐亥的臉色很不好看,原以為沈和光不敢進京,所以之前他那麽堅定,可現在人家非但來了,還帶了妻子兒女一同入京,大搖大擺招搖過市,一副正大光明的模樣,他不知道陛下此時會怎麽想他。
沈和光就很開心了,尤其是看到陛下後,他當即就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給李崇演磕了個響頭,比他那些兒子還真:“微臣參見陛下。”
李崇演“嗯”了一聲,讓他平身。
“一路奔波還辛苦嗎?”
沈和光忙不迭擺手:“微臣能得陛下掛念,回京為陛下賀壽,是微臣的福氣,路上再奔波也是值得的。”
他總能把自己的姿態放得特別低,低到塵埃裏,最大地減自己的存在感,李崇演喜歡他這樣,心裏的不安也淡去幾分。
“今日宣你進宮,沒有別的事,就是想問問你在信都修築的威武城。”
徐亥一驚,他沒想到陛下直接不加掩飾地了出來,又急忙去看沈和光的反應。
“威武城怎麽了?”沈和光茫然不知。
“有人,你在威武城囤積兵器糧食,招兵馬買,還私自搜刮百姓牛羊,可有此事?”李崇演微眯雙眼問他,沈和光一下就急了,急得從地上跳起來,“是誰的這麽狗屁不通的話誣陷我?”
他在禦前話用了不敬的詞,李崇演微微皺了皺眉,卻也沒指摘:“朕相信你沒有。”
“臣的確沒有!”沈和光接著跪到地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臣哪敢做這樣的事!威武城一應修建,都是臣跟工部,戶部協商,陛下親自審批才得以建成的,裏麵什麽樣您還不清楚嗎?臣要想招兵買馬,那麽大的動靜早就驚動別人了,就是……”
他到這頓了頓,眼神閃躲地看了看上麵的李崇演。
“就是什麽?”
“那牛羊……臣確實搜刮過一點,不過臣都拿來犒賞將士們了,而且也給牧民錢了!雖然,可能給得少一點……”他這麽吞吞吐吐,反而坐實了他一副目無遠見貪財人的樣子,跟徐亥口中那個隱忍蟄伏運籌帷幄的人根本不像同一個。
他承認了其中一件事,反倒讓李崇演心頭一鬆,沈和光所的這些,就跟他派人查出來的一模一樣,秘密調查的暗衛回稟不曾看到有逾製的戰馬和武器庫藏,信都駐紮的士兵人數也是對的。
這麽,果然就是徐亥在謊?
李崇演看了一眼徐亥,揮揮手讓沈和光先退下。
“你先回去安頓安頓,等安頓好了朕再召你入宮。”
“臣遵旨,”沈和光躬身行禮,行到一半,又不甘心地抬起頭,“陛下如不信,可以派人去信都查探,臣行事不算光明磊落吧,但絕對問心無愧,臣對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鑒,您可一定要相信微臣啊!”
他拍胸脯表忠心,一腔熱淚幾乎要奪眶而出,眼中滿是委屈,李崇演擺了擺手,沒有話,他這才可憐兮兮地轉身退去。
大殿的門一關,徐亥就徑直跪下,同時頭頂傳來李崇演滿含怒意的聲音:“徐亥,你還有什麽話!”
這下連愛卿也不叫了。
徐亥百口莫辯,一看陛下的臉色也知道派出去查探的結果是什麽了,他不知道沈和光用了什麽法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十萬精兵移走,可這塊定時彈藥不準什麽時候就會被引爆,他不可能現在就放棄。
“臣所句句屬實,絕無欺瞞陛下之心啊!沈和光禍心包藏,一定是他用了什麽手段將那些人馬藏了起來,陛下一定要——”
“夠了!”李崇演重聲將他打斷,那聲音已然震怒,眉頭高高聳立,竟嚇得徐亥也一時忘記了什麽。
“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這次朕姑且放過你,再有下一次,你知道後果,同樣的話,你給朕帶給三郎。”
徐亥背後生出冷汗,已察覺到李崇演滿是威脅的口氣,他一定是覺得這次跟上次的卓家情況一樣了……但是卓家是假,沈和光是真啊!
他還想再掙紮一下,李崇演已站起身,背過身往寢殿那邊走,一副不願再跟他多的模樣。
徐亥總不能跟到裏麵去,隻好作罷,他匆匆出了昭和殿,剩下的事,還要和李縝從長計議。
李崇演走到內殿,見容卿趴在桌案上似是睡著了,發出淺淺的呼吸聲,他頓時改為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到了近前,看到那半張白瓷一般的側臉,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探,可手伸出去一半,他一下變了臉色,有些痛苦的撫了撫腹以下的地方。
容卿被聲響驚動,慢慢抬頭看過去,一雙惺忪睡眼還有些迷茫,見李崇演神色痛苦,她一下驅散睡意,站起身急道:“陛下怎麽了?”
著,她要去扶李崇演,可手剛碰上他胳膊,他便“哎呦”一聲,自己躲開了去,仿佛容卿是洪水猛獸一樣。
“陛下……”
“出去!”
容卿輕喚了一聲他,換來的卻是李崇演羞怒不已的吼聲,他在趕她走。
意識到自己失態之後,李崇演這才緩和半分,隻是仍舊不曾回頭:“卿兒先退下吧,朕有事兒再召見你。”
“那……陛下哪裏不舒服,一定記得找太醫!”容卿囑咐完,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轉過身時,嘴角噙出一抹冷笑,如罌粟花一樣驚豔,可惜李崇演是看不到了。
容卿回到靈秀宮,覺得心情舒暢,她用在李崇演身上的藥已經完全發揮了作用,用不了幾日,他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了成為一個男人的資格,別是她,就是賀充容,陸貴妃,這後宮裏千千萬萬的女人,他一個也享受不了了。
暫時還沒有太醫查出這是毒,所以她尚且安全。
回到靈秀宮不久,青黛就把秋帶了過來。秋眸色疏離,聲音淡漠,但對她還算恭敬,她低垂著頭道:“縣主若想見主子,需要獨自一人跟奴婢去個地方。”
“縣主還要去嗎?”
似乎知道她還沒那麽相信自己,所以秋給了她選擇的機會。
但這選擇的機會就像是陷阱一樣,似乎在誘惑著人跳進去。
容卿點了點頭:“去。”
“那就今日亥時正吧。”
夜間亥時正,皇宮大內的燈火熄滅了一半,隻有路上燈罩裏的燭火還在發出明亮的光。
秋帶著容卿在路上穿梭,害怕被巡邏的玉麟軍發現,兩人都未掌燈。
越走越偏僻,若不是隱約認出自己剛路過了禦花園,她心中的恐懼擔憂會更甚的,隻是秋一直都很安靜地帶路,她也莫名安下心來。
她們嘴中停在了一片假山後麵。
秋對她福了福身,伸手指了指假山入口:“主子正在裏麵等縣主。”
容卿抻著脖子向裏看了看,隻看到黑咕隆咚一大片,別的什麽也看不到,她再回頭時,秋竟然已經不見了。
腳步略微遲疑,她試探著邁出一步,心翼翼地向裏麵走去,剛踏入時眼前一片漆黑,等她站住適應了一會,已經能大概尋找到路了,沒想到裏麵別有一番地。
她正向裏走著,忽然一隻手覆上了她口鼻,同時被拉著胳膊轉過身去,脊背撞上了冰涼的假山石壁,她剛要驚叫出聲,那人對她“噓”了一聲,而後才傳來沉穩的,能讓人瞬間安心的聲音。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