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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二十課.

  月華初上,慶陽宮動火通明。


  悠揚的宴樂在平湖上蕩過一遭,席卷了仲夏的燥熱,靡靡之音正侵蝕著人們的清醒,踩著月色的宮人們恭謹地端著手上的托盤忙碌著,穿梭在觥籌交錯之間。


  偶有瞧瞧睇過寶座之上的目光,最終也不過是帶了幾絲玩味戲謔的笑意別過眼去,每個人都好像看不到龍椅旁邊多出來的那個人。


  容卿的身子坐在高處,頭頂貴重的發飾,兩手疊放在腿上,相比在場上的所有人,她的存在似乎有些不倫不類。


  但她盡力在支撐著。


  她目視前方,視線掃過宴席之上的人,捕捉到每一個人的神色變化時,都未做閃躲。


  坦蕩,又問心無愧,這是她最後的堅持。


  卓家出事後,她一直隱蔽於後宮之中,見到徐亥沈和光之流,她從沒露過出一絲一毫的膽怯,可今,李崇演第一次將她推至到風口浪尖之上,座底下有奸佞,有人,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純臣,亦有同卓家交好,到現在仍不願相信卓家會造反的人。而他們看到的是,卓家最後一個女兒,此時坐在無情帝王身旁,將來還要承聖恩。


  容卿大致能讀懂那些人的眼色。


  “你的骨頭難不成是軟的嗎?”


  他們好像在這樣。


  然後眼底的不屑、譏誚、諷刺、鄙視都揉捏成一團丟過來,無形地甩在她臉上,也許心裏還在為卓家生出了這樣的女兒而扼腕痛惜吧……


  容卿什麽時候開始覺得這個王朝不如就此翻覆傾塌了才好?大概就是她如坐針氈地坐在這裏時。


  整個大盛從外到內都壞透了。


  “在想什麽呢?”


  微酣的聲音打亂了她的思緒,容卿一怔,偏過頭去,便看到李崇演端著酒杯嗬嗬笑著看她,因為醉酒而臉色通紅:“是歌舞太無聊了嗎?”


  “不是……”容卿垂下頭,躲避的模樣像是心中羞澀,“是卿兒還有些沒習慣這樣。”


  李崇演哈哈一笑,抓著龍椅的扶手又靠近一些:“不要怪朕今日在壽宴之上要立你為後的事,這些日子朕也聽了不少流言蜚語,於你很不好,朕也是怕你受委屈,所以才急於給你名分。”


  話得很好聽。


  容卿卻知道他絕不是因為怕她受委屈。這些日子李崇演看太醫的次數越發頻繁了,太醫院查不出病因人人自危,眼見著一個個同僚被拉下去砍頭,心中害怕,便言是因為陛下吃了弘文道長煉的丹藥才會這樣。李崇演去了一趟仙玉觀後,回來依舊不能人道,他隻是害怕容卿知道真相後再出變故,為防多生波折,所以才要早早抓住她,隻要告訴所有人她將是皇後,於容卿來,就再沒有後悔的機會和退路了。


  畢竟,誰敢要皇帝的女人?

  “卿兒明白陛下的好意。”


  容卿低聲應著,聲音越發了,像是因此而惶惶不安,不安中又心存感激,李崇演喜歡她這般做低伏的模樣,心中更加快意。


  他正要再湊近些,張成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側,俯身在他耳邊了句話。


  “哦?沈愛卿還要獻禮?”李崇演聽了張成的話麵露驚疑,扭頭看向下麵,發現沈和光已經不在了,便興致勃勃地笑了笑,“朕倒要看看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完,張成點了點頭,直起身子連拍三下掌,宴席中央正在跳舞的舞姬們便掩麵退場了,眾臣見又要有新節目,也紛紛停住話音,往中間看去。


  最先響起的是一陣鼓聲,沉悶渾厚的鼓點一下一下敲擊在人們心上,顯得有幾絲神秘,樂風不似中原那般宛轉悠揚,緊接著,就有人踏著鼓點行來。舞者彎著腰,兩手覆在膝蓋上,紮著馬步一下一下向前走。


  為首的那個正是沈和光,他換了衣裝,頭發也未樹冠,而是紮成了無數的辮子,袒胸露腹,隨著越發密集的鼓點,手舞足蹈地擺活起來,模樣甚是滑稽。


  李崇演一下就笑了:“哈哈哈,原來是呼卓延部的敬神舞!”


  一聽到敬神舞,容卿神色便由驚訝變為了然,她記得沈和光並非中原人,他原本是南域十三部其中的呼卓延王室之子,後來南域十三部被卓永璋帶兵統一,沈和光的母親改嫁給肅州刺史沈在先,從底層一步一步摸爬滾打走到今的位置。而敬神舞,則是呼卓延部的人敬是才會跳的,敬的是護佑部落的神明,今日他跳給李崇演,便是將他當做心中神明一樣看待,李崇演怎會不高興?

  這可比任何金銀珠寶都更得他青睞,坐到皇帝的那個位子,什麽壽禮沒見過,他最想得到的,是所有人的臣服,這才是高高在上的人最沉迷的東西。


  沈和光賣足了力氣,一曲跳完已是大汗淋漓,他跪在地上,呼吸尚不平穩,臉上滿是討好的笑意:“臣恭祝陛下福如東海壽比蒼鬆,亙古綿延,如阿薩蠻一般永生不息!”


  賀詞也到了李崇演心坎裏,他就希望自己能坐在這位子上的時間更長些。拍著手連三聲好,他又賞賜了一大堆沈和光忠愛的金銀珠寶,心裏最後的疑慮也慢慢放下。容卿看著回到席位上的沈和光,想到四哥的話,心裏越發覺得那個笑著的人實則有多可怕。


  而這樣披著羊皮人麵獸心的臣子,在這裏有占有多少呢?


  容卿下意識去看低頭喝酒的李績,在觥籌交錯的宴席上,他周身像是有一道屏障似的,不曾融於人群,隻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地裏,就連三哥也偶爾會迎合別人,唯有他沉默不言,誰也不理睬。


  她偷偷地望了他三眼,卻一次也沒有和他撞上目光,在人前時他總能把握最好的尺度,不逾越,不放縱,可以全然將她當做陌生人,而她呢?似乎總是有意無意地被他攪亂心緒。


  她以為李崇演的壽宴在沈和光帶來高潮之後就要這樣過去,而自己到最後也不能和四哥再有目光交匯的時候了,誰知道酒過三巡之後,旁邊的李崇演突然提起了一件事。


  “三郎和四郎都已封王,是時候出宮建府了,朕想來想去,皇兒們年已十九,府上卻沒有一個女主人,實在不該。”


  容卿一驚,僵著身子看了看李崇演,就見他接著道:“自古兒女婚事都由父母做主,皇兒們不好意思跟朕提,朕卻不能當做不知道,三郎四郎,你們心中可有中意人選?”


  他扭過頭看了看左邊跪坐的兩人,儼然已有要賜婚的意思,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這又是唱的哪出,一道道視線都聚集在那兩人處,李縝身為兄長,自然又是第一個回答。


  他站起身,兩手交疊至胸前,恭敬地彎下身:“兒臣……已心有所屬,隻不過,父皇應是無法賜婚。”


  容卿睜大了眼睛,滿是疑惑地看著他,她倒是不知三哥什麽時候有意中人了,李崇演卻是皺了皺眉:“什麽人,朕都不能指給你?”


  “她……嫁人了。”李縝頓了頓,忽而抬起頭,視線有那麽一瞬落在了容卿身上,可是隻有一瞬,太快了,快到沒人發覺,容卿自己也沒發覺。


  李績卻是皺了皺眉:“那你的意思?”


  “兒臣才領政事,擔心做不好會讓父皇失望,暫無心婚事,父皇還是多為四弟操心操心吧。”


  這就是不痛不癢地拒絕了陛下的美意,眾人非常清晰地能感覺到在那一刻,龍椅上的陛下有些不高興了,而這不高興裏,不僅僅是被拒絕的不滿,還有一絲人們深究不得的東西。


  李崇演又看了看李績:“四郎呢?”


  李績這才站起身,容卿看過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心裏莫名地緊張起來,手緊緊抓著衣袖,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忽然想起了青黛跟她過的話。


  “兒臣沒有意中人,全憑父皇做主。”


  李績的聲音一出,容卿驟然鬆開了手,掌心的汗濕被風一吹,襲來震震涼意,她覺得那一刻,好像隻有自己在糾結。


  四哥看起來雲淡風輕。


  “既如此,四郎覺得鴻臚寺卿的次女如何?”


  李崇演話一出,大家便仔細從腦中搜尋這女子的模樣,可是他們連鴻臚寺卿是誰都要深想想才能記起,更別他的次女為誰了。大盛自孝靜帝朝開始就重六部,鴻臚寺一應職業大多歸到了禮部,到李崇演這裏,差不多就是個名存實亡的位子,擔任之人自然也不打眼,背後更別什麽根基。


  眾臣這才明白李崇演的意思。


  他不想兩個皇位爭奪的有力人選,妻子有著強大而龐博的勢力,所以他才要插手,所以在李縝拒絕之後,他臉色才有些難看。


  他們能想到的事情,容卿也想到了,但她還是有些希冀地看著底下的人。


  李績的聲音沒有波瀾,也聽不出喜怒:“父皇若覺得好,兒臣自然也覺得好。”


  “那就將她指給你做王妃,可好?”


  李績沒有猶豫,繞過酒桌行至宴席中央,掀了掀衣擺跪下,直接應下了李崇演的旨意:“兒臣謝過父皇。”


  他回答地擲地有聲,一個眼風也沒有給容卿,那個玉人坐在高位上,眼前空空蕩蕩一片,幾乎可以預見到不久的將來,她或許會遇上更多,更多這樣的事。


  而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無法坦然接受。


  宴席是怎樣散去的,她已經記不清了,隻知道自己渾渾噩噩地陪李崇演回到寢殿後想要離開時,被一隻胳膊攔了下來。


  容卿看著身前明黃色的手臂,神色有些訝異,李崇演喝了不少酒,身子都是斜著的,看向她的時候嘴角滿是笑意,不安分的手忽而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今日,就留在朕這裏。”


  容卿太清楚他的這副尊容了,臉上笑眯眯的,心裏卻不知在想什麽齷齪的事,然而就在她等著李崇演因淫心生起而痛苦折磨時,那人竟然毫無反應的將她拉到了床上。


  宮人見此,紛紛低頭走了出去,體貼地關上了門。


  容卿有些慌了,她拄著身子向後躲了躲,就見李崇演從懷裏掏出一個玉瓶,拔開塞子往嘴裏倒,一股腦都吞咽下去。


  “陛下,那是……”


  “有了這個,朕才能好好跟你做一對真正的夫妻!”李崇演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眼裏不加掩飾地噴出□□,容卿知道大事不妙,一邊向旁邊躲一邊道:“陛下不是答應我了嗎?要等到我及笄——”


  李崇演撲了個空,卻更加興奮:“朕等不及了!卿兒,聽話,你應該聽朕的話……”


  他再一次撲過來,容卿穿著大擺裙的宮裝,被李崇演輕易抓住,強力的拉拽讓她失去重心,一下子摔到地上,就是那麽短暫的時間,人已經撲了過來,和一個失去理智的男人反抗,她永遠也無法占上風。


  然而就在她絕望地閉上眼睛時,大殿之上忽然沒有了聲音,緊接著,是人身砸到地板上的聲響。


  容卿眼睫上掛著淚,她慢慢睜開雙眼,沒有看到讓她噩夢纏身的李崇演,她看到眼前有個逆著光的人,那人依舊是那副鎮定自若地模樣,隻眉頭微微皺起,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她不知為何便鼻頭一酸,委屈地哭了出來。


  “你怎麽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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