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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又見

  開春後,萬物複蘇,一派生機。


  之後關窈兒遞信,說相裏貢去找她隻是為了探討琴藝,半分沒有問及其他。


  沐德六年正月裏,相裏貢遣人遞拜帖,肅千秋稱病回絕。


  二月裏,再遞拜帖,再稱病。


  三月裏,又遞拜帖。


  楊絮,柳絮漫天飛舞,京都城裏又添風塵。


  花紅柳綠的春日裏,肅千秋正在院子裏練劍,青霜出鞘有聲,姿態翩若驚鴻。


  文姒攜相裏貢的拜帖走過來,她正好收劍,走到堂內喝茶。


  “少主,今日是那位親自來遞拜帖的,正在承禧堂裏坐著。”


  文姒把拜帖放到桌上,站在一旁。


  “請過來吧,說我在後院習劍。”


  她端著杯子的手頓了頓,又把茶遞到唇邊,輕抿一口。


  她拾起桌上的胭脂色抹額戴上,端起那杯茶,細細品著。


  相裏貢端坐在承禧堂,一個侍從站在他身後。


  楠木門庭,雕梁畫棟,青磚白牆,淡雅別致,有江陵之風,擺件多為官窯製器,肅家長女嫁前朝太子,這麽些官窯器件也不為奇。


  堂內高掛“懷瑾握瑜”四個大字,筆法蒼勁,鋒芒畢露。


  烏木桌椅,雕花鏤獸,堂中墨色織金纏枝蓮紋絨毯,廳側兩扇屏風,皆畫山水,莊嚴肅穆。


  桌上擺金獸爐,燃沉香,雲紋狀青煙嫋嫋上升。


  文姒返來,行禮後說:“殿下,少主在習劍,邀您去院中小坐。”


  文姒帶路,出堂後向西走,走進素靜的深色楠木回廊,左側是一片竹林,右側是寬敞的庭院有正堂名曰“延嘉堂”。


  回廊盡頭再拐,豁然開朗,又見一廳堂,上掛牌匾“文華堂”。


  “殿下,請。”


  “好。”


  相裏貢走近文華堂,就見一個朱砂色人影背對著門,仿佛是在喝茶。


  他一隻腳踏進門內,肅千秋就轉過身來。


  張揚一笑,燦若桃花,一隻手端著自己的茶盞,另一隻手遞給他一盞。


  相裏貢緩緩走過去接住。


  “殿下想喝茶,遣人來取就是了,何必親自跑來一趟。”


  肅千秋看向太子赭紅色的長袍,華貴嚴肅,顏色倒和自己朱砂色長袍竟有些詭異的,相得益彰?

  “肅公子身子可大好了?”相裏貢順手把盞放在桌上,看向肅千秋。


  “茶是江陵家裏才送來的,殿下不嚐嚐?”她自顧說著,“這茶啊……”


  相裏貢沉聲打斷她的話:“肅公子,可知道原先的複家?”


  肅千秋拿杯盞的手頓了頓,笑了笑說:“複家兒郎多為國死,英烈之後,滿門忠良,這不是人盡皆知的嗎?”


  “都道永明四十四年,複家舉家殉主,你也信嗎?”相裏貢端起杯盞,輕抿一口。


  “信,為什麽不信。況且我信不信的有什麽關係,這與我無關。”


  “那複家三郎複準。”


  “如何?”她還是一臉笑容,麵上有些好奇,仿佛是在期待著他講下去。


  相裏貢笑了笑,起身欲走“我還有些政務,先回宮了。”


  “殿下這又算什麽,這樣講故事可不道德。”肅千秋起身相送。


  “肅公子想知道,大可來我宮中,錦盒裏是入宮令牌。”


  相裏貢把一隻錦盒放在了桌上,入目的指尖如玉一般悅目。


  “殿下還知道什麽?”


  相裏貢的腳步頓了頓,看向她說:“我還知道,明熙公主,也沒死。”


  肅千秋抬眸看向他的眼,那一雙眼漆黑一片,瞧不出任何情緒,也看不出什麽波瀾,仿佛是一個無底的深淵,可是放在他的臉上,卻平添了些溫潤。


  相裏貢挑了挑眉,自顧向前走去,擺擺手說:“肅公子不必再送了,我識得路。”


  肅千秋站在原地,笑了笑,望著他的背影,竟感到有些有趣。


  相裏貢知道她是誰,她自然也認出了他是誰。


  有關複準?

  她抬頭看看太陽。


  白日正中,陽光刺眼,仿佛又回到了永明四十年的那個夏天,華儀殿外的千蓮池裏開滿了紅蓮,妖冶地不可方物。


  那個夏天裏,還有複準。


  蓮花開的好,整個宮裏的人都愛去看,池邊的長廊上整日坐滿了妃子,甚至於廊外池邊打著傘觀看的人如雲一般,一層又一層。


  現在想想,那時宮裏的妃子可真多啊,但是相處的真的很融洽。


  皇帝無為,連帶著後宮都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眾人都隻管過好自己的日子。


  況且皇上年邁,也沒什麽好爭的了,李長熙作為皇上最小的孩子,受盡了後宮裏所有女人的愛護。


  以至於李長熙固執獨自乘舟去采蓮而不慎跌入池中時,岸上一大陣驚呼尖叫聲,之後是噗噗嗵嗵的跳水聲。


  眾多美人為了救小公主而不顧一切,不管是為了出頭,還是出於真心,現在的她想起來隻覺得恍若滄海桑田,有萬般柔情在心頭。


  李長熙在水中撲騰了許久,終於抓住了一個人的衣裳,她用力拽著,生怕一鬆手就再也不見天日了。


  複準帶著她鳧出水麵時,李長熙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抹臉上的水。他長了一副英朗的模樣,仿佛生來就是要行軍打仗的。


  李長熙拂去臉上的水,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他的容顏。


  紅蓮池妖冶,天色碧如洗,眼前人劍眉星目,荷香縈繞鼻尖。


  她身上繁複的衣飾早已吸足了水,沉甸甸的把她往下拽。


  複準直接解了她的瓔珞,禁步,步搖,玉簪,臂釧,玉鐲子,金銀鐲子,甚至耳飾,一切具有裝飾意義的金銀珠寶都被棄入池中。


  她被拖到岸上時已經脫了力了,癱在了岸上,皇後哭哭啼啼從宮裏奔過來,撲在她身上哭。


  眾妃濕著衣服紛紛勸皇後,她也坐起來開解母後。


  最後一群人向複準行禮道謝,場麵頗為壯觀。


  後來好多年裏,那個池子裏在夜間總有宮人悄悄潛下去尋寶,也是一件趣事。


  之後她特地向母親撒嬌,才打聽全了複準的身份。


  複準是忠正侯家的小兒子,而忠正侯,作為開國時的元老之一,以其忠心而在所有公侯之中保持著盛寵不衰。


  忠正侯傳了四代,傳到複準這一代,長兄戰死在了平亂的沙場上,而複準,作為唯一的兒子,就被剝去了從軍報國的機會,準備著繼承侯位。


  那一天,就是複準被召入宮,宣告他不能從軍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在深宮裏長了十年的唯一的公主第一次見到複準,就那樣,那個少年就印在了她的心底,直至複準死去。


  那是三年有餘,是千個日夜,她的心底都是複準。


  。


  “本宮是公主,莫說是一隻小小的琉璃盞,千萬隻西域來的琉璃盞,我言不喜,誰敢不毀!”


  一聲嬰啼劃破長空,額上一涼,鼻尖縈繞著血腥氣,耳邊是無盡哭聲。


  她猛地睜眼,從夢魘中脫身,緩緩坐起身,錦被滑落。


  冷冰冰的屋子在黑夜裏更添冷清,青磚上鋪了些月光,窗紙上有搖曳竹影。


  她赤足走到窗前,推開窗,涼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


  肅千秋才剛剛入睡,就夢見從前,她有些煩,自從相裏貢來過以後,她就時常想起從前。


  她取了相裏貢留下的錦盒,打開,裏頭是玉石做的精巧的令牌。


  暮春的月夜裏還有些涼,娥眉新月懸在夜幕裏,星影稀疏,有些清冷。


  肅千秋心底有些不快,想了想後決定親自來東宮裏看看,當然不能直接去找相裏貢,但是可以從他的後院裏找點線索。


  東宮裏有一個寶林,從相裏貢開始當太子就養在東宮了,相傳她身子不好,不能見風,所以一直都不曾出過東宮,外人也不曾見過她。


  肅千秋在東宮的牆頭上轉了許久,最後熟悉地摸到一處偏僻的宮室。


  隻有一間屋子亮著燈,昏黃的人影模糊地映在窗上,形單影隻。


  肅千秋沒有偷窺的習慣,所以她手裏握著八寶匕首,直接走過去推開門,向人影逼去。


  刀影灼眼,紫檀木案前低頭看書的人抬起頭看過來,肅千秋直接怔在了原地。


  八寶匕首擲地有聲,清脆悅耳。


  案前人顫著音喚了一聲:“長熙。”


  是複淩,複準的姐姐,她沒死。


  六年前的那場血戰裏,她應該在忠正侯府裏,隨複家女眷一起以身殉主了。


  “淩姐。”肅千秋緩緩走過去,一步千斤重。


  “長熙,快過來。”


  肅千秋走過去,蹲在她膝邊。複淩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淚如雨下。“你終於來了,終於來了……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淩姐,你知道我還活著嗎?”


  複淩笑著點點頭,“是獻之告訴我的,他讓我等著你,這一等,就是六年。”


  “相裏貢?”肅千秋挑眉。


  複淩點點頭。


  。


  春風乍起,卷葉作聲,沙沙作響。


  肅千秋回到肅府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她突然想到,今日不管是長街上,還是東宮,都少見護衛,有些不尋常,很有可能是相裏貢布下的命令。


  她有些好奇,相裏貢是為了什麽?想讓她知道什麽呢?想讓她做什麽?想來想去,沒什麽思路,她換了衣裳坐在窗前,開窗。


  天上已不見月影,隻剩厚重的雲,不多時,一場春雨落下,打得竹葉沙沙響,不多時她撐著下巴昏昏欲睡。


  再睜眼,天已大亮,竹葉被春雨洗後青翠欲滴,她就坐在窗邊開著窗伏在桌上睡了半夜,許是吹了冷風,頭有些昏沉。


  肅千秋眯著眼,瞥見自己旁邊竟擺了一份沒有署名的信。誰能半夜趁她不備在她身邊放一份文書?

  她打開一看,看個開頭就知道了,是相裏貢的語氣。


  大意就是寫她昨夜去東宮,他招待不周,來日定好好招待。


  肅千秋勾了勾嘴角,把信直接燒了。


  轉身去後廚裏尋一碗薑湯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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