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驚喜交加
容宣回到公主府的時候剛好在後院角門處遇到正在巡邏的鍾離邯,鍾離邯與他擦肩而過時悄悄將一個東西塞進了他手裏,悄聲說了一句“掉在你床上的,我偷藏起來了”,說完便目不斜視的走了。.
容宣將將拿到手便摸出了是何物,他匆匆回房關上門,忐忑不安地打開藤鳥的機關,鳥肚中隻掉出一片竹簡,是蕭琅的字跡無疑,但行文風格卻不像她,上麵隻有一句話,“汝不從吾言,驕縱急躁,吾不欲輔之”。
疆景子……要離開我了?
竹簡“啪”地一聲掉到地上,容宣一顆心也跟著瞬間墜到穀底,他日思夜想了數月,等來的卻是一句訣別之語!
疆景子對自己是有多失望,她才會憤而寫下這段話要與自己一拍兩散?
容宣跌坐床沿,眼神空洞地盯著手裏的藤鳥,翹起的尾羽下還刻著他的名字,是蕭琅親手刻上去的,這隻鳥千裏迢遞,裝載著蕭琅的期望和他的努力來去,如今卻像是一個見證他為人所厭棄的笑話。
他怨不得蕭琅,也怨不得任何人,是他從頭錯到尾。
他不該早早地在伊邑留下,他以為伊邑就是東原的縮影,實則坐井觀天。
不該拒絕與子謙同行遊曆天下,他以為未來還有很遠,時間還有很多,實則作繭自縛。
不該鋒芒畢露,著急引起薑妲的注意,他以為早早地進入公主府就會成為薑妲的股肱之臣,實則不過是一個拿得上台麵的玩具。
不該像驚弓之鳥一般驚慌失措,他以為掌握了所有的信息便會將危險拒之門外,實則危險正等著看他自露馬腳。
不該一心依賴疆景子的幫助,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優異,她無論如何都會無條件的幫助自己,其實自己什麽都不是,隻是一個不斷令人失望、失去信心的蠢才,過度的依賴竟讓自己失去了自食其力的動力。
不該……不該將疆景子當做尋常淑女癡心妄想,他有他的命運,她有她的地位,本當好友相待,又是何時心生歡喜呢?
不,我沒有錯,我隻是崇敬而喜愛疆景子,我從未敢想過與她相濡以沫……容宣忽然笑出了聲,從地上撿起那片竹簡,暗自嘲道,“她是陰陽家方士,九天上的青鳥,我是塵世的凡人,怎麽可能與她……瘋了罷,朋友而已,都怪那些人調侃,竟連我自己都信以為真,其實隻是朋友而已!嗯,寫封回信道個歉,我們還是好朋友!”
他擦去竹簡上的灰塵,準備要給蕭琅寫信,他想要告訴蕭琅他一直在努力,從未敢鬆懈,希望她以後不必再幫自己,也希望她可以不計前嫌繼續做朋友……
容宣盯著簡上的字跡,心裏想了很多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他摩挲著竹簡竟心生畏懼,若是自己的回信換來的仍是拒絕該怎麽辦?他的努力疆景子不會看到,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努力過,還是這隻是他一場夢,待大夢醒來他還是那個落魄的亡國公子,沒有能力也沒有信心為家國複仇。
他從未被人如此否定過,他從萬儒總院一路走來,收獲了無數崇敬、羨慕、讚賞,甚至不乏傾慕的目光與辭藻,他以琴技供人取樂,他的諫言卻還壓在箱底,他以為自己已經走在了步步青雲的路上,疆景子的斥責與失望卻像一記重錘將他的美夢打碎,讓他看看其實他還在原地踏步甚至已經走向深淵……
疆景子果真生我的氣了,或許從上次她給我寄來無數東原州郡縣誌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對我倍感失望了罷?在她眼中我或許已經是一個難成大器之人,我該如何向她證明自己,我又該如何向自己證明自己?我以為自己很厲害,其實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會……
竹簡上的字像是蒙了一層水霧,恍恍惚惚看不清晰,豆大的水珠“啪嗒”掉在簡上,刻字的一麵立刻四分五裂。.
容宣趕緊抹了一把眼睛,手忙腳亂地將裂開的竹簡拚起來,然而他拿起一塊碎片卻發現它竟意外地薄脆,簡上的字隻是在尺牘表麵刻了淺淺的痕跡,隨後又拿墨描了一遍才成了看上去的這般清晰,他抖掉破碎的表皮,簡上露出了兩行小字——
“飲泣否?勿否認,此簡觸水即碎,未垂泣如何得見此字句?師兄之言未敢不從,你我為友,怎會棄之不顧?愛哭鬼!”
容宣一下被氣笑了,虧他方才還悲傷得難以自持,看這兩行偷偷摸摸刻在裏麵的話他完全能想象得出蕭琅寫下的時候會是何種表情,恐怕又是一邊扮著鬼臉“略略略”,一邊想象著他嚎啕大哭的模樣自己“哈哈哈”地笑個不停。
此信應是疆景子被迫寫下教育警示他的,可疆景子又怕那兩句話太過嚴苛傷了他的心才又悄悄在內頁寫下安慰的話。
容宣摩挲著竹簡上的字跡,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疆德子的話猶如當頭棒喝,將他一下從天堂敲入地獄,卻又將他從地獄的邊緣拉了回來。蕭琅的手書就像一塊飴糖,一口咬下去甜到了心底,讓他不至於太過絕望,也給了他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畢竟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還有儒家和陰陽家,還有夫子、摯友與疆景子,所有人都在為他努力的時候他憑什麽自怨自艾,止步不前?
可說起來容宣又有些難以理解,若夫子們幫他是因為他們情同父子,是看在師生情意的份上,那無名先生與疆德先生不斷警示提點他、疆景子不斷鼓勵幫助他,生怕他行差踏錯一步卻又是為何?
容宣自認還沒有優秀到令萬人側目而為之讓路的地步,難不成陰陽家是看在夫子的麵子上才如此行事?但無名子師徒三人又不是那種會看人情、看關係行事之人,或許是想從自己身上或者從秦地得到什麽……
容宣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和秦國究竟能帶給陰陽家哪種好處,不拖後腿已是萬幸。
正想著,忽聞房外有人敲門,聽那人說話的聲音應當是大侍女殷碧,她道,“太女邀您前去敘話。”
“請碧阿姊稍候。”容宣來不及將藤鳥和竹簡藏好,於是換了一件大袖衣裳,將藤鳥與竹簡並碎片一股腦地裝進袖袋裏帶了出去。
殷碧趁他走出來尚未關門時瞄了一眼內室,十分隨意地笑道,“子淵先生大白天的怎地鎖了門?”
容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早上去館裏找阿瑾的時候把館裏的後門撞倒了,撲了一身灰,回來趕緊換了衣裳,結果時間久了忘記開門了。”
殷碧頓時掩口笑起來,道容宣好大的氣力,竟也能撞倒一扇門,果真人不可貌相。
說罷,她笑盈盈地掃了容宣一眼。
容宣後背一涼,急忙岔開話題,問她太女傳喚自己所為何事。殷碧隻說是好事,其他不便透露,他去了便知。
會是何等好事?
薑妲傳喚自己不外乎赴宴奏琴罷了,還能有何事不能找人傳話非得當麵直言?
容宣一時有些緊張,跟在殷碧身後胡亂揣測,到了正堂仍不知停下腳步,險些撞倒殷碧,又惹來她一陣嬉笑。
他剛要著侍女通報薑妲卻已經看到了他,讓他直接進屋說話。
屋裏薑妲坐在主位上,客位還有一人,那人本端了一盞香湯,聽到容宣走進來的聲音他便放下香湯轉過頭來看容宣。
容宣抬頭望見那人的模樣頓時十分驚訝,他自覺有些失態,急忙行禮解釋道,“不知太女有貴客登門,子淵失禮至極!”
那人笑問薑妲,堂中站著的是否便是琴師子淵。
薑妲點頭,向容宣介紹說客人乃是胥相的長孫胥子玉,“他與你同是萬儒總院出身的學生,是自己人,子淵不必拘束,今日喚你前來便是為了讓你二人見上一麵,敘敘舊。”
“太女寬厚仁慈,我與子淵師弟雖師出同門卻從未見過,想必我出師早,走的時候子淵師弟尚未到萬儒總院修學。今日頭次相見,子玉竟已為子淵師弟風采深深折服。子淵師弟果真鍾靈毓秀、出類拔萃,大父所言非虛,子玉當真遠不及矣!”胥子玉說話的聲音十分平和溫柔,笑容和煦,他像一塊沒有棱角的玉石,永遠溫潤圓滑,永遠滿眼笑意,永遠看不出脾氣如何。
“師兄過獎。”容宣在一旁附和地笑了笑,自見到胥子玉後心裏的疑惑幾乎要堆成一塊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子淵師弟,大父回府後不斷誇讚你琴音乃引商刻羽之奏,過幾日便是大父壽辰,子玉已鬥膽請求太女將你借我一日,為大父演奏陽春之曲祝壽,不知師弟可方便?”胥子玉十分有禮地詢問容宣的意見,趁他人不注意時悄悄眨了下眼。
“鄙陋琴聲蒙胥相不嫌棄,若太女準許子淵自是方便,能為胥相祝壽是子淵的福氣。”容宣看到了胥子玉那個眨眼的動作,他忍不住蹙了下眉頭。
兩廂皆大歡喜,薑妲十分高興,想著離胥食其的大壽也沒有幾天了,便讓容宣今日便隨胥子玉回府做準備。
胥子玉與容宣相攜告退,兩人走在前院的小徑上,兩側花木稀疏,無人往來。
容宣掃了四周一眼,忍不住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胥子玉依舊笑意溫和,輕聲反問道,“你都敢在,我如何不能在呢,容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