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脫胎換骨
容宣驚詫道,“你怎知我琴中藏著純鈞?”
“這天底下還有我不知道的事?”蕭琅白他一眼,得意洋洋。.
容宣取了九霄環佩給她,蕭琅自琴腹中抽出純鈞,耳邊立刻響起一聲鋒銳而悠長的錚鳴。
純鈞劍身銀亮,入手稍重,蕭琅隨手舞了幾招,道“帝王之器亦不過爾爾”,但對九霄環佩十分感興趣,她摸著琴弦非要給容宣奏一曲。
她竟會彈琴!
容宣心中十分驚喜,似乎已經看到不久的將來兩人琴瑟和鳴的和諧場景。
蕭琅扣弦起手令人非常驚豔,竟是一首他從未聽過的曲子,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遠古大荒走來,正聲雅音,空渺幽遠,猶如雲霄之上鶴舞空嵐,又如隆冬大雪天地蒼茫,低音處仿若林間風過,高昂處仿若鶴唳九天……
容宣臉上一涼,他緩緩睜眼,抬首望見漫天雪花紛揚,飛雪落滿肩,身旁的蕭琅已然白了頭發。
新年的第一個時辰,容宣親眼看著蕭琅的模樣從一個幼稚的小姑娘變成了豆蔻年華的妙齡少女,螓首蛾眉,楚楚動人。
“疆景子……”容宣盯著蕭琅細膩勝雪的側臉,欲言又止。
琴聲驟停,蕭琅轉過臉來看著他,臉上難掩欣喜與興奮,身體的變化她能感覺得到,奇妙之處難以言喻。
她忽然撲進容宣的懷裏抱著他蹭來蹭去,無比開心道,“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再也不會變回孩子了!”
容宣亦是開心,笑得眉眼彎彎,連頭發絲都要高興地翹起來。
《九州異聞誌》有雲,“北海有方士,十五一劫,渡之歲漸長,不複還童。”
異聞誌中所錄“北海方士”即蓬萊陰陽家,山中術士長至十五周歲時便會脫胎換骨,褪去孩童皮骨,功力大增,長大成人。.
容宣打量著蕭琅終於長開的明豔麵容,眉梢眼角盡是春風化雨,溫情蜜意,這風雪都化作鴉鬢簪花,自耳畔飄落,於衣上生香。
他撥開蕭琅挽發頭冠的瓔珞與吹亂的青絲,她清澈透亮的星眸像幽邃的漩渦,眼中星海無垠,未見人影。
為何你的眼中無我?
容宣抬著蕭琅的下頜仔細端詳著,她的眼中隻有星子而沒有他的影子。
這是為何?
“你……”
他忍不住蹙起眉心,想要問些什麽卻見蕭琅慢慢露出一個癡迷又有些猥瑣的笑容,“公子宣,你真好看~”
容宣一愣,張口無言。
公子宣,一個多麽遙遠的稱呼,遙遠到他幾乎忘記了自己也曾尊貴榮華過,忘記了自己的秦姓容氏和正大光明的過往。
“打小我就覺得你好看,長大了更好看……”蕭琅托著下巴笑得一臉歡喜。
容宣摩挲著她的臉頰,冰涼細滑,像落在手心的雪花,明媚的笑臉令他心底一下泛起波瀾,他幽幽笑道,“那你喜歡嗎?”
“喜歡呀!”
說著,蕭琅慢慢湊近,眼看著嬌豔如花的菱唇越靠越近,容宣不知自己為何會緊張地閉上眼睛,待回過神來已是晚了,蕭琅在他臉頰上響亮而幹脆地“啾”了一口。
容宣失落又錯愕地盯著咂嘴的蕭琅,對方意猶未盡地評論了一句“你比我師兄師侄們還軟和”。
她竟然對疆德先生、對其他外男亦是這般輕薄!
“你、你……”容宣的臉色一下變得難看,他像是被人侵犯過一般蹭蹭後退,顫抖著手指指著蕭琅有些憤憤地喊道,“你女孩家家的簡直、簡直無恥!竟敢輕薄男子,實在太過無禮!”
蕭琅不以為然地瞟他一眼,“方才你眼睛裏還有笑意來著,你明明很高興!況且是你先動手動腳摸我臉的,你才是最無恥的那個!”
“我……你……”容宣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拋下一句“我不與你爭論”便飛身躲進了竹林深處。
蕭琅看著又被他落下的九霄環佩暗自太息,容宣若當真問起她為何“目中無人”,她卻不知該如何回答,謊話總是低劣,真話又令人不滿。
蕭琅在屋頂上坐到天亮,東方初升的太陽就像一團火焰點燃了整個伊邑城,城中爆竹聲聲,人語鼎沸,百姓的臉上帶著歡喜的笑意,祝福的話不絕於耳……但這一切仿佛都與她無關。
她忽然想起那年元日同樣歡欣雀躍的臨淄城,亦是如現在這般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母親在宮中接受命婦拜見,長兄剛剛從未來的嶽家回來,萱姊與蕭綠在廚房做好吃的點心,她拿著雪球打壞了一個人的窗,摔了一跤不說還被那人罵了一通。
後來,在無比熱鬧的“捧月閣”她遇見了俗世裏第一個好朋友薑驪,還有一個冒充陰陽家門徒的江湖浪子,看了一場並不脫俗的“飛鶴舞”……
如今又是冬雪元日,那年那天的人都已消失在這莽莽時間洪流中,或化作了亂世貢品,或改名換姓重新來過。
蕭琅躺在屋頂上漸漸睡了過去,東原王與薑妲前來拜訪時便以為她又不在家,隻好怏怏離去。
“逃跑”的容宣自知不該生氣卻還是忍不住生氣,他本以為自己在蕭琅心裏應當是與別人不同的,可蕭琅怎能如此對待疆德先生與蓬萊山上其他門徒,她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卻又與別人舉止甚密,難道她也喜歡疆德先生、喜歡別人不成?
可轉念一想,疆德子於蕭琅而言亦父亦兄,關係親密並無不妥,容宣自信蕭琅那些個師侄之輩爭不過自己,他唯一擔憂且計較的便隻有此人,他再三自我安慰卻仍是難以寬心。
疆德子畢竟已是成年男子,這般親密難免落人口舌,怎地也無人製止一二!
容宣心裏打定主意,改日定要與蕭琅好生說道說道,改掉她隨意輕薄男子的毛病。
鍾離邯卻不甚讚同,他反倒以為蕭琅與疆德先生親近才是應當的,這兩人才是世間最親密的人,行事放肆些無可厚非,他家公子不過是個外人,縱使想要約束一人,被製止的也應當是他家公子而非蕭琅亦或是疆德先生。
“鍾離邯,你到底是哪邊的人?”容宣愁眉不展,鍾離邯這人自己吃飽全家不餓,不幫他便罷了,反而時常拆台潑涼水,簡直比棒打鴛鴦還可惡!
“我是為您著想啊少主,您想想,疆景先生是何許人也,陰陽家方士,未來的星主,天道傳令使,您還能跟著疆景先生去蓬萊做方士不成?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神使,您就是一俗世凡人,人家能活幾百歲,您能活過百歲便謝天謝地了,您與她著實不般配啊……”
說話時鍾離邯正在試一雙新鞋,容宣遲遲未接他的話,他抽空抬頭看了容宣一眼,對方臉上的表情眼熟得令他心底發涼。
鍾離邯背上瞬間起了一層白毛汗,他顧不上穿好鞋便匆匆忙忙告辭溜走了,“公子,屬下這便滾了。”
容宣揚手扔過一卷書,“砰”地一聲砸在門板上,“給我滾!以後不想再看見你!”
鍾離邯提著鞋抱頭鼠竄,他家公子發起火來著實恐怖!
容宣埋首窩在案後,鍾離邯說得越貼近現實他心裏越煩、越厭惡、越不肯放手,他心煩氣躁地翻著案上的書卷,末了揮袖將竹簡雜物一掃而盡,稀裏嘩啦散了一地。
他伏在案上將臉壓在手臂上,表情莫測,心思難辨。
元日的雪斷斷續續下到了二月,也下進了一個人的心裏,風雪霏霏淒涼刺骨。
新年之後很快便是立春,立春前後雨水微涼,草木清瘦。
東原國巫卜算得出今春社日應當在丙午日與壬辰日當中,蕭琅再起卦,得丙午日為吉日,遂定丙午日為春社。
春社是個喜慶而令人歡喜的節日,相愛的男男女女在這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的幽會,山野采薇,河岸並肩,月下依偎……無一不可,這是一個凡事皆為愛情讓步的良辰吉日。
太女與胥子玉雖不會參與市井熱鬧卻也會在宮中與眾位貴女、世家子擺宴歡慶,府中侍衛奴仆亦可外出玩樂,不必值守。
鍾離邯早早地便與容宣說了自己晚上不能陪他,他要與季莊約會去,容宣剜他一眼,冷嗤一句“我需要你陪麽”便又低頭看書。
待鍾離邯歡天喜地地走後,容宣捧著書卷無比糾結,他到底要不要去邀請蕭琅呢——
他欲與蕭琅一同出門玩樂幽會,但又沒有理由發出邀請,他與蕭琅並非情人關係,對方八成會拒絕他的邀約。
若他裝作無事發生得過且過,萬一蕭琅因此懷疑他的真心怎麽辦,這可是增進感情的大好時機,放棄實在可惜。
容宣糾結地歎了口氣,換了個姿勢繼續糾結,此事委實難以抉擇!
正煩躁著,忽見蕭琅半個身子從窗外探進來,對方極興奮地拍著窗台道,“容宣容宣,你要不要出去玩,他們都出去了,隻剩你一個了,你要不要去?”
她眼中分明寫著“我想去”幾個大字,隻待容宣點頭她便衝進屋將他拖走。
“我……”容宣一時高興至張口結舌,他未曾料到蕭琅竟會主動邀請他,簡直是天大的驚喜,“我去!當然去!”
“快走快走!”蕭琅才不管過的是什麽節,有熱鬧可看當然要去看。
“你要去哪裏?不準去!”突然有人出聲喝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