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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不配為人

  歧姑縣令這人頗有意思,旁人轄處若是發生叛亂恨不得藏著掖著,不要萬不得已時絕不會上報。東原新令有言在先,若某處發生叛亂首要之務為出兵鎮壓,其次徹查地方官是否橫征暴斂與收受賄賂,若地方官無過方可按律嚴懲叛亂之人。


  孔蓮先生畢生追求的“儒法之仁”在這一律令中體現的淋漓盡致,得知此令施行後他還誇過容宣頗具仁義亦不失嚴格,善於舉一反三。


  新令施行後東原發生過兩次叛亂,兩處地方官皆是忍耐到抵抗不住才不得不上報,此事宣揚出去聞者第一反應多是此處官僚欺壓良民才致反叛,地方官也曾強自辯駁,末了仍是被人查出真相丟了官爵與性命,險些連坐家族。


  可歧姑縣令卻恰恰相反,明明安穩得很卻撒謊說這裏頻繁暴動,請求伊邑支援,像是有恃無恐,絲毫不將仕途和小命放在心上。


  蕭琅幾乎可以確定此人腦殼被蚌夾過。


  申時左右,三人隨村子裏的人一同上山送飯,遠遠地便聽見山上人聲鼎沸伴隨著叮叮當當錘鑿的聲音。阿姑指著那些個勞作的人示意蕭琅等人看,確實和諧得不可思議,監工與犯人坐在一處說笑,絲毫沒有敵對的意思。


  蕭琅越發肯定歧姑縣令的腦殼被蚌夾過。容宣猜測他或許與此處監工首領有仇,總歸不可能平白無故地騙取兵士與軍備,更何況他做的壞事無需查證便一籮筐,當真按律處置下來他整個父族都得受牽連。


  監工看到有外人來此立刻警惕地站起來迎了上去,盤問容宣三人自何處而來到此處何幹。容宣隻道是伊邑來的商人,奉命查看此處石礦,眾人一臉狐疑,對他的話絲毫不信,非要抓他三人去見監工頭不可。


  礦上吵嚷起來,監工頭很快便聞訊趕來,看到容宣的第一眼他頓時大驚失色。容宣見他這幅表情立刻意識到此人認得自己,遂快步走到他麵前拱手笑道,“軍爺還記得在下嗎?在下容大,在伊邑時與您約好來此處看礦,您說正月來人少正合適,不知軍爺還有印象沒有?”


  “啊?對對對……是有這麽回事!”監工頭一愣,趕緊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打發眾人各忙各的別擱這兒添亂,他假裝有些抱怨之辭,“原來是你啊,怎地才來,這都快出正月了……”


  容宣一邊滿懷歉意地說著“路上天氣不好晚了些時日,還請您見諒”一邊隨監工頭往他住處走去,蕭琅好奇地四下打量著,不知這般崎嶇又吵鬧的地方他是如何堅持住下去的。


  待進了蓬屋監工頭趕緊鎖上門向容宣與蕭琅行大禮,詢問二人怎地突然駕臨這等荒蠻之地,可是大王有甚吩咐。


  “有人檢舉此處流民彪悍,監工刻薄,致使徒刑犯人頻繁出逃甚至罷工叛亂,嚴重威脅到歧姑城與周邊村落的安全,此事已驚動大王,特派遣先生與我前來督察,你需老實回答是否當真有此事,若有一句謊話定嚴懲不貸!”容宣厲聲喝道,如此氣勢即便對方想說謊也能嚇出一兩句實話來。


  “你可要想好再說,”蕭琅在一旁幫腔,連哄帶嚇,“方才我等並未亮明身份便是留給你自首的餘地,免得你於眾人麵前丟了麵子,若是謊言欺騙恐怕你的下場還比不得這些個徒刑囚犯。”


  “先生麵前末將絕不敢說謊,末將是真的冤枉啊!”監工頭想不明白自己怎地突然擔上了“虐待囚徒、監管不力”的罪名,他著急地辯解著,險些語無倫次。


  他解釋說,徒刑犯與流刑犯剛分配於此地勞作時有些不服管教的犯人便會想著逃跑,這些囚犯當中不乏暴徒出身之人,十分囂張且暴虐,會試圖逃跑,會欺壓其他勞工,甚至會毆打監工,監工與囚徒之間爭執動武無可避免。眾監工偶爾會教訓教訓不聽話的犯人,情節嚴重時死傷亦有之,但這都是律令當中允許的。


  對於不聽話的犯人監工隻能采取必要的懲罰讓他們聽話幹活,但眾監工從未過分苛待過勞工,他們與眾徒同衣同食,隻要勞工聽話幹活便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苛責,逃跑者常有,但叛亂從未發生過,如果蕭琅與容宣不相信可以隨意擇人詢問。


  監工頭說著突然想起一事,失態大叫起來,“先生與容相明鑒,此事定是歧姑那狗賊血口噴人!”


  “哪個狗賊?”容宣故意問了一句。


  “便是歧姑縣令!他瞧上一犯人之妻,想要納其為妾,末將等不依他,他家仆從來搶人時末將等和眾徒以及村中野人與其起了爭執,失手打死他家仆從兩人,他便揚言要報複末將等。”


  歧姑縣令之行徑果真令人嘖嘖稱奇,沒想到這人都已經被貶至歧姑反省了其好色本質卻仍不知收斂,此前多起館舍鬥毆皆因他與旁人爭搶舞姬所起,到歧姑後竟連他人婦也敢覬覦,也是長本事了!

  鍾離邯十分憤怒地罵罵咧咧,恨不能立刻衝入縣令家中將他剝皮抽筋,搶奪人婦在他看來實在無恥至極,若有人膽敢覬覦他的未婚妻,莫說打死那人的仆從,他打死那人的心都有。


  監工頭歎了一口氣,“他與末將等說即便他搶了婦人打死了人又如何,他乃是貴族出身,他的母親與東武王關係緊密,大王不會處置他,反倒是末將等,隻要他一句話便會人頭落地。”


  “哎呦嗬,好大的口氣!他母親怕是沒有教過他如何做人如何行事如何說話……”蕭琅嫌棄地撇撇嘴,也不知縣令這人究竟是狂妄還是蠢,這種話竟也敢說給別人聽。


  “野人可曾上報郡守?”容宣問他。


  監工頭搖了搖頭,這裏本就是三不管的邊緣地帶,都是犯人家眷與各國流民,新令管不到這裏,也沒有人會認真遵守,即便他們想遵守也沒有人給他們解釋律令說了什麽,此處現狀與岐姑城裏大致相同。


  縣令說過民告官需以命相抵,野人一聽便不敢去了,雖然新令鼓勵國人野人直諫,但他們更願意相信縣令的謊言,因此岐姑縣令才能在此處肆無忌憚地作威作福,依仗的不過是身份與國人縱容。


  鍾離邯聞言便感慨岐姑人委實太可憐了,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這輩子攤上這樣一個豬狗不如的縣令。容宣與監工頭說縣令家仆雖是奴籍但監工頭失手將他打死亦是犯了律令,應當受罰,至於岐姑縣令的所作所為早已上報大王,待有所處置時自會有人通知。


  監工頭甘願受罰,他猶豫再三,言辭十分委婉地詢問容宣能否與大王說說,如歧姑縣令這般心術不正的貴族子嗣可不可以不要再放出來害人,他不但迫害歧姑人,還敢插手軍營征兵之事,甚至強行帶走礦上徒刑犯做他家奴為他所用,好些囚犯本非奴籍,硬是被他改成了奴籍,監工實在不知該如何交代。


  “此等蛀蟲非千刀萬剮不可!”鍾離邯暴跳如雷,揚言現在便去砍了歧姑縣令的首級。


  蕭琅白他一眼,說他若是願意為歧姑縣令墊背便盡管放心去,他的未婚妻自會有人幫忙照顧。鍾離邯一噎,嘴唇囁嚅了一番未敢反駁。


  容宣又問了監工頭一些瑣事,對方一一答了,眼見外頭太陽快要落山,遂別過監工頭趁著天光未晚趕快下了礦。三人一路快步往歧姑走著,看到城門時才剛過酉時不久,遠未到城門上鎖的時辰,然而走到跟前卻發現城門已隆隆半闔,城外吊橋上站了好些被迫停駐於此以候明日開門進城的行人。


  鍾離邯趕緊上前請求守將稍等一等,待外麵的人都進了城再上鎖。兩名守將嗤笑一聲,嘲諷了他一番便將他趕到一旁去,讓他明日再來。鍾離邯很是不滿地出言理論,“這還未到日落時分你們怎地便要關門了?律法規定冬季酉時二刻關門,誰規定你們可以提前關門的,違反律法要受罰的知道嗎?”


  “歧姑縣令便是律法,縣令想幾點關便幾點關,想進城有的是辦法,你翻牆好了!”兩名守將說著便相視大笑。


  城門忽然推不動,兩人疑惑地轉到門前門後查看著,鍾離邯正要再理論卻感覺被人扯著袖子飛了起來,再落地時已是城內。蕭琅在一旁叉著腰,朝城外的容宣扮了個鬼臉,容宣哭笑不得,向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二人先走。


  鍾離邯堅決不走,他有些生氣地問蕭琅為甚不將容宣帶進來卻將他帶進來。蕭琅反問他岐姑的城牆他可爬得上來麽,鍾離邯盯著城牆看了半天,乖巧的跟在蕭琅身後往客舍而去。


  路過主街時蕭琅停住腳打量了半天,總感覺此處變得好生奇怪,想了許久才記起掛人的那個木架被拆了。鍾離邯小聲抱怨那動手腳的人,若是再想懲罰那些個富戶都不知該把他們掛到哪裏去。蕭琅不以為意地說了句“那便掛到縣令臥房屋簷下嚇死他”。


  鍾離邯打了個冷顫,勸阻她莫要衝動,那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萬一嚇出個好歹來與薑妲不好交代。蕭琅瞄他一眼,說道,“並非所有人都配稱之為人,最起碼他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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