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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再無退路

  與在生死關頭徘徊了一遭的越姬相比,柳姬的運氣是頂頂好的。


  她隨越姬逃出客舍之後便趁越姬沒留神兒的工夫自顧自地跑了,絲毫沒有要與越姬一同行動的意思。她知道蕭琅是非活捉越姬不可,而西夷卻是非殺掉越姬滅口不可,可兩廂爭鬥與她柳姬有何相幹?她不過是越姬的附庸而已,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有做,她既做不了鷸蚌相爭的漁翁又何必去做那被殃及的池魚!


  因此她一離開客舍即尋隙溜走,顧不得越姬如何,她自己去尋越姬口中躲藏在南市的接應者,尋到了便回老家去,這輩子再也不做這見不得人的行當了!

  柳姬年輕力盛,體力比常年養尊處優的越姬好太多,再加上運氣加持,她這一路上竟沒有遇到任何人,相幹的不相幹的都沒有遇到,青州城猶如空城一座。更巧的是,北市與南市交界的一處市門壞了鎖,連個格擋之物都無,兩扇門虛虛掩著,風一吹就前後擺著“吱呀吱呀”響個不停,實乃天賜良機!


  柳姬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離開了北市,眼看目的即將達成,她心裏說不出的雀躍歡喜,看街邊垃圾堆旁的碩鼠都眉清目秀了些。


  南市漆黑一片,她在街上隨意走動著,心情有些放鬆,有些肆無忌憚,甚至還有些難以言喻的狂妄。她沿著河岸慢悠悠地走著,一直走到石橋邊,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停下腳步蹲下去撩了撩冰涼的河水,河裏倒映著兩個影子,恍恍惚惚。


  月光難得清冽,地上像是鋪了一層霜花,其蒼白冷清令人脊背發涼。


  ……


  南市靜悄悄地,仿佛被守夜的兵士遺忘在腦後,偶爾寒鴉飛過枝頭時會響起一陣翅膀撲棱的聲音與一連串嘶啞的鳥鳴。


  有人悄無聲息地從遠處走過來,走到屋簷下停住腳步,低頭看著倚靠在牆角的女人。良久,他幽幽太息,“福禍相依啊……”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容宣發現柳姬的時候她那漂亮的脖頸上交錯著兩道血痕,幾乎要將她的頭絞下來。她倚著牆,血流了一地,沿著石縫一直流到房屋旁邊的小河裏去,石板上的霜花染得透紅發亮。


  容宣歎了口氣,撕下半截衣裳包住柳姬快要斬斷的脖頸將她撿回了客舍。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柳姬的死本是自然循環的規律,世間最平凡不過的小事而已,然而就是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徹底擊潰了惴惴不安的鍾離邯,也擊垮了心懷僥幸的越姬。


  越姬伏在柳姬尚算完整的屍身上哀哀痛哭,止不住的眼淚濕透了深紅的衣襟,像一團暈開的血跡。她低眉垂目地望著柳姬慘白淒涼的麵容,一手撫摸著女弟額邊鬢角的碎發,哀慟深情的模樣像極了痛失親子的母親,即使脂粉糊了一臉也不在意,腮上一道道淚痕甚至有些違和與滑稽。


  她雖深深記恨著柳姬,卻還沒有忘記這是她一手帶大的女弟,她還念著那一分藏在心底角落裏、幾乎消磨殆盡的姊妹情分。


  “你自己不聽話,還害了你的女弟客死他鄉,多愚蠢。”蕭琅坐在牖前的矮床上,月光在她身上照出一個淺白的輪廓,將她斜倚的影子倒映在越姬麵前。


  那個影子越來越大,顏色越來越深,甚至從地上爬了起來,將越姬與柳姬的屍體一同籠罩在碩大的陰影下,它低頭看著越姬,深深地俯下身來。


  越姬驚恐地跌坐一旁,雙腿蹬著地往牆角縮去,帶翻了燈台撞倒了案幾,一直退到無路可退。影子像一個巨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就像看著一隻囿於牢籠而茫然無知的螞蟻,她驚恐地張大嘴,心髒像是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影子也張大嘴,透過那張無底大口越姬隱約地看到了月光下的蕭琅,那人周身環繞著微光,質問她為何要害自己的親妹死在異國他鄉,橫死的女子不能落葉歸根,將來要變作厲鬼冤魂來取仇人性命……


  “我沒有害她!她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越姬的心防終是潰不成兵,她聲嘶力竭地嘶喊著,“是季舯!都是季舯這個老匹夫害的!他不但害了明柳他還想害我!都是他,是他害了你們,是他害了東原,也害了我們……是我害了明柳啊……”


  季舯是西夷王的名字,越明柳是柳姬的閨名。


  末了幾句,越姬泣不成聲,幾近號啕大哭。蕭琅收回幻象,沉默地看著她,由她哭個痛快、哭個徹底,畢竟自此以後她再也見不到她的女弟與曾情之所鍾的西夷王了。


  翌日清晨,蕭琅帶著哭了一宿的越姬去找容宣。


  兩人出門恰好遇上端著朝食的鍾離邯,對方見她立刻恭敬地喚了聲“先生”,而後幫她打開門,等她和越姬進屋了才跟著進屋關上門,這期間除了一聲問好別無他話。


  蕭琅一頭霧水地看向正在收拾包袱的容宣,眼神詢問他昨晚是打罵過鍾離邯還是怎地,那人今天乖得像個鵪鶉,嘴也閉得和蚌殼似的,她不禁想誇容宣一句“優秀”。


  容宣也很無奈,他不過是隨口教育了兩句而已,叮囑鍾離邯往後要穩重些、辦事要周全些雲雲,因為這次闖下的禍事並不嚴重他也沒有苛責,誰知鍾離邯會變成這副模樣。


  朝食後鍾離邯將柳姬的屍體抬進車裏,容宣與蕭琅換了位置,換他去黑黢黢的籠車裏陪柳姬。蕭琅長長地“哦”了聲,不懷好意的眼神看得容宣渾身發毛。他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柳姬的屍體,竟有些擔心她會不會突然跳起來咬人。


  四人等城門一開便隨出城的國人離開了青州城,鍾離邯一馬當先,騎著蕭琅“訛”來的那匹複色毛馬,拉車的馬乖順地跟他後麵不慌不忙地邁著步子。


  接下來他們會一直向北,三五日便能到伊邑,路上不打算再進城歇腳,蕭琅謂之曰“城內狹小,施展不開”。容宣嘲笑她可是要做法驅鬼嗎,她意有所指地問了句“需要幫忙嗎”,容宣一愣,趕緊擺手說不需要,順便自我安慰似的默念了句“敬鬼神而遠之”。


  許是昨晚動靜鬧得大了些,這一路走來十分不太平,連著三四天陷阱刺客絆馬索之類的陰損手段層出不窮,無盡紅塵也舍得讓手底下的刺客變著花樣來送死。快到伊邑時才平靜了些,隻是再未見過弓兵與陰陽巫的影子。


  鍾離邯總覺得那日見過的弓兵有些奇怪,再度提及此事時蕭琅涼涼地說了句“許是骨灰被風吹散的方向與常人不同罷”。鍾離邯聽聞此言一下綠了臉,一整天都食不下咽。


  四人剛入伊邑地界便與前來接應的國尉一眾人馬相遇,看著打頭的中年男子容宣與鍾離邯的臉都綠了三分。


  國尉鄒平,屍山血海中拚殺得來的官職,是一刀一槍實實在在打下來的,整個人就像是於烈火中淬煉過的刀鋒。他長著一張威嚴板正的國字臉,鼻梁上方有一長一短兩道橫貫的傷疤,因時常板著這張帶疤的國字臉訓斥旁人使得他看上去嚴厲而可怖。整個東原朝堂上除了胥太師他未曾訓斥過以外幾乎無一幸免,容宣“三人組”更是頭號針對目標,無非是行為不端、舉止輕浮之類,明義再多一個治家不嚴。


  雖然鄒平毒舌刻板又喜歡囉嗦,但他無論資曆地位還是軍功都處於超然地位,說的話也都有理有據,令人無從反駁,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人私底下罵他刻薄、不近人情。他與原禦史“刺兒頭”關係極好,然而縱使兩人“如膠似漆”一般也沒少互相訓斥互相拆台,此乃奇景一樁。


  鄒平向蕭琅禮了一禮,蕭琅趕緊回禮,與他寒暄了一兩句便住了口。她與這種年歲日長、動不動就要諄諄教導一番的老父一般的人物無話可說,也就容宣這種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人才能得心應手地應付下。


  “容相平安歸來乃大喜事,我前些日子方自安平郡回京,大王唬得我數夜未眠!”見到容宣的麵鄒平便放心了,高興地拍著容宣的肩背,拍得啪啪響。


  前幾天薑妲慌張調兵時他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連夜披衣起身領兵出城,行至城外百裏處都不見容宣等人的蹤跡。這一來二去地兩廂著急上火,誰曾想容宣就這樣光明正大地乘車回來了。


  鄒平摸摸籠車上的箭洞,又看看遍布車身的砍刺痕跡,忍不住歎一聲“著實凶險”。他扭頭打量著容宣破損的衣裳,眉頭一皺……


  容宣怕他又要揪自己的錯處趕緊與他耳語了一番,鄒平聽後頻頻點頭,末了大驚,恨聲唾道,“季舯匹夫簡直欺人太甚,竟敢無視兩國契約擅闖我東原國境,此事定要稟報大王告到天子陛前以還我東原公道!”


  “此事需……”容宣正要說什麽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天子?”


  鄒平頷首,“正是,昨日王使抵達,宣告新天子登基。”


  聞言,容宣頗有些驚奇,“新天子是何人?”


  鄒平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商氏小壬。”


  容宣一愣,兩人相視而笑。


  蕭琅坐在車裏表情有些無奈,心中暗道,“這可真是太優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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