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叔孫文
容宣最近感覺薑妲對他的態度緩和了不少,但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在宮獄中關押一年有餘的越邑分壇壇主死了,中毒而亡。作為主殺的一方,他因此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麵對其父聲淚俱下的指控,容宣自始至終隻有一句話辯駁,“小臣誓無任何違逆律令之舉,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見他說得誠懇,薑妲私心是相信他的,但宗室堅決不吃這一套,定要薑妲按律治容宣殺害貴族之罪,其母甚至哭至陛前,要容宣為她兒償命。
縱使薑妲心懷同情,但這般無理的要求她豈會答應,此事一無證據二未調查,細節一概缺失,如此情況怎可草率治罪,故而駁回了宗室的要求。但也沒有放任容宣不管,而是著他閉門思過等候調查。至於何時能出門,那便得看理士的工作效率有多高,真相一日未明,相舍大門便一日不開。
“相國閉門思過”的詔令一出瞬間在朝中激起千層浪,在眾人看來這不過是表麵說得好聽罷了,實為變相幽禁。容宣一派不敢言敗卻也憂心忡忡,終日惶惶不安。
但容宣本人覺得如此甚好,少了人情往來他清淨了很多,正好得空去做一些不欲為人所知的小事。
在三次延長期限後,容恒終於憑本事查到了子文其人,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容宣“無意”的幫助。容恒對此心知肚明,否則他無法解釋那些恰到好處的巧合。
這日,容恒來找容宣稟報調查結果,見其又在絹帛上寫寫畫畫,那筆下線條遠遠地看著好似女子形態。他若無其事地往前走了兩步,偷偷瞄了幾眼,立刻發出唏噓的聲音,“噫~相國又在畫小君了!”
容宣被他嚇了一跳,手下線條險些畫錯。他又羞又惱地將絹麵捂住,瞪著容恒,“站遠些,你擋住光了!”
容恒“噢”一聲,乖乖後退幾步。他想不明白容宣有甚害羞的,這麽大人了還跟情竇初開的少年似的。
“相國,這是子文的小像與生平,我請沉皎兄弟幫忙整理的。”
沉皎便是蕭琅留下來用以幫襯容宣的那名陰陽家弟子,容恒已與他混得非常熟。
容宣仔細端詳著絹麵上的筆畫,不甚滿意,對容恒的說法亦不滿意,“作甚請別人幫你整理?”
“我的字太醜了,沉皎兄弟寫得好看。”容恒揪著衣角,心虛不已。
“醜就多練,有看我做甚的工夫都能多寫兩個字了!”容宣瞄了他一眼,沒好氣。
容恒趕緊稱是,接著便詳細說起子文。
“……那日回來的路上隻我一人,而阿辛又說他進門最多半碗茶的工夫便離開了,由此我猜測子文應當與我不同路,否則我定能注意到身後有人。前少司寇家在西四坊,因此他應當在四坊以北,也就是西五坊、六坊。這兩坊人家加起來總共四戶,我便想了些辦法搭上了這幾戶人家的隨從……”
然而他說了好半天,說得口幹舌燥也不見容宣有所反應。那人隻一個勁兒地盯著絹畫傻笑,好似畫中人就在眼前似的,那雙眼中滿含深情,眼神仿佛要將絹畫融化,化作世間最溫柔不過的明月與春水。
容恒實在受不了那副少年懷春的模樣,“相國!您當真有在聽嗎?”
容宣戀戀不舍地抬起頭來,“我聾嗎?繼續說你的!”
“……行罷。”容恒暗中撇了撇嘴。
正在這時,沉皎敲門進來,交給容宣一隻沉甸甸的木盒,“師叔來信。”
“多謝!”容宣心中喜出望外,麵上卻裝得一本正經。他將木盒接過來,激動地按了半天機關,最後還是沉皎看不過眼去幫他打開的。
沉皎忍住笑,將一旁表情很是無語、也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說的容恒拉走。
容宣隨他們去,亦不忘布置課業,“阿恒你莫忘了練字!”
待屋中隻他一人,容宣小心地從盒中取出信件,三四張疊在一起,捧在他手中好似無價珍寶一般。信紙底下並排壓著四卷竹簡,打開一看卻是幾篇琴譜。
紙張輕便但很粗糙,應是從當地隨手買的。紙上筆跡飄逸大氣,別有風骨,正是蕭琅手書。書信行文語氣中規中矩,看不出絲毫情緒,容宣不禁有片刻失落。他又想起季子桑寫的那些信,言辭那般矯揉造作,亦不知蕭琅回信時是何等語氣……不對,她好像從未回過信!
想到這裏,容宣一下雀躍起來。他將信紙在案上鋪開,細細閱讀著上麵的文字,心情隨之或喜或憂。
東海之外隻是一個大致的地界,蕭琅並不清楚其範圍有多大,故先去了東海郡,以容宣的名義前往萬儒總院拜訪了三位院長。
孔芳年長體弱,已不再教書授課,隻一心修煉琴技,這些年又得了幾篇古譜,托蕭琅寄了抄本給容宣。孔蓮正為東原朝堂權力之爭生氣,容宣寄來的信裏總是一片祥和安寧,他信不過信中的鬼話,故尋蕭琅究根結底問了一遍,見得到的答案與容宣說的大致相同,這才放下心來。
叔孫文著重問了容宣與鍾離邯的武功進益,其乃武師,自是更加重視兩人的武學。得知鍾離邯在鄒平手下混得風生水起時他十分開心,連連稱讚鍾離邯將有大出息,但又擔憂容宣做了文官武技會退步。蕭琅趕緊幫容宣解釋,說他一個打她兩個完全沒有問題。叔孫文聞言大驚,當即要教訓容宣,罵他做了相國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與蕭琅動手。蕭琅實在解釋不清勸說不住,隻得寫信讓容宣早做準備,若相舍收到信,說明叔孫文不日即到伊邑。
書信最後,蕭琅叮囑容宣勿思慮過重、事事親為,她很羨慕孔芳院長高壽,希望容宣亦如是。
容宣傻笑著“吧唧”親了信紙一口,忽然又記起什麽,趕緊扯著嗓子喊容恒,讓他速去龍非家借一套箭靶、一架兵器並戰馬“龍雲”,今晚便擺到後園去。
容恒去了很久卻是空手而歸,因那龍非家中擺的兵器都是他心愛的寶貝,沒有最心愛,隻有更心愛。尤其是那匹名“龍雲”的戰馬,他恨不得與之生同衾死同穴,如何肯外借。誰知道容宣抽的哪門子風,龍雲又不會說話,萬一受了委屈都無處訴苦。
我們多年情誼竟比不得一匹馬?
容宣氣得一宿沒睡著。
次日晚食前後,容恒前來稟報說,有位老先生在後門等候,欲見容宣。
夫子這便到了?
容宣手忙腳亂地理了理衣冠,急匆匆地奔向後門。
待他到時,叔孫文已進了門,正抄著手站在那兒老神在在地看著龍非一手扛槍一手牽馬地從後門鑽進來。龍非看到他當場愣住,又看看其後恭敬老實的容宣,一時不知該進該退。
“這是……”叔孫文好奇地望向容宣。
容宣尷尬地笑道,“夫子,這是學生……新買的裝備!”
叔孫文又望向龍非。
“啊哈!”龍非笑得一臉憨厚正直,“是,正是,是相國新買的,我今兒個剛送來!”
“噢!”叔孫文恍然大悟,“多謝小龍將軍親自送馬!”
“不謝,告辭!”
龍非一拱手,牽著龍雲風似的跑了。
容宣暗自頓足,十分唾棄龍非的應變反應。
“長本事了,學會撒謊了,跟哪些狐朋狗友學的裝模作樣?”叔孫文冷哼,將韁繩拋給容宣,讓他將馬牽去馬廄。
容恒上前欲接,卻被叔孫文一個眼神瞪了回去,唯唯諾諾地跟在他身後,心想這位院長可真凶。
叔孫文盯著容宣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滿意地點點頭,對他的態度也跟著和藹了許多。
容宣很好奇叔孫文是如何認得龍非那小子的,畢竟叔孫文是第一次來伊邑,而龍非向來對儒家敬而遠之,從未去過萬儒總院。
叔孫文讓他猜一猜,容宣拘謹地答道,“夫子可是從他行止氣度中猜到的?對了,夫子曾去過鬼穀,也許是在薑臣先生身邊見過他。亦或許……”
“非也。”叔孫文翻了個白眼,對容宣的胡亂猜測不甚滿意,遂自答說,“他跟龍行長得很像,一看就是他兒子,哈哈哈!”
“哈哈!”
容宣跟著笑起來,他藏在袖中的手尷尬地摳著衣上花紋,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坐在這兒。
笑過之後,叔孫文捋著胡須喚了聲“子淵啊”,容宣趕緊應聲,便聽他沉沉說道,“你一人在外十餘載我們從未探望過你,隻從旁人口中得知你的消息,其中真假我們不得而知。近來,芳兄越發衰老,蓮弟腿腳不便,我便代他二位來瞧瞧你。我一路走來幾經繁榮景象,觀吏治清明,知你治理尚可。書院這些年亦經風雨,見慣大浪淘沙,有無名先生庇佑你自不必擔憂,隻是你獨居廟堂之高需謹記夫子教導,切忌居功自傲隻手遮天,務必以身作則上行下效,以免樹大招風,成為眾矢之的。此外……勿做荒唐事。”
荒唐事?
容宣有些不明白叔孫文的意思,“學生不知夫子何意。”
“不知?”叔孫文剜了他一眼,“你最好不知!若是做甚錯事,無名先生都保不了你!”
“是,”容宣慌亂地看了他一眼,連忙低下頭。“學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