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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得救

  蕭琅悠悠醒轉時,心裏猜著會不會有人撈自己一把,帶她去看一看瘍醫或是帶回家照料一番。但事實證明並沒有,她還是一個人伏在原地,滿身傷痛,隻是天色已然大亮。


  她竟在此地昏睡了整整一夜,然這一夜歇息並未幫她緩解身上的重傷,隻手臂撐地半起身這種簡單動作都會令她忍不住咳血。她在心裏暗自慶幸自己非普通人,否則依昨日那般折騰,到不了今早她的屍體便該涼透了,哪還能像現在這樣忍痛坐起來。


  林中草木凋敝,鳥雀無枝可依,因而啁鳴聲也跟著寥落起來,透出一股杳無人煙的荒涼。


  蕭琅躺在地上,照舊畫了個太極推向天空,閉目重啟。白晝的星辰遠不如夜晚明亮,但仍然可見星子群中的明星泛著隱隱紅光。她見此哈哈一笑,將喉中殘血吐淨,自言自語道,“原來你也以血鎮星,咱倆半斤八兩,看你以後在我麵前還有甚可驕橫的!”


  她又閉眼歇了會兒,終於扶著含光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拖著劍圍著圓心畫了一個紋路複雜的陣圖,先將古錢一一嵌入交點,而後割破掌心滴血入土,如此陣圖才算完成。


  待血流遍紋路,暗紅的陣圖微微一閃隨即恢複原狀。地上到處都是或新鮮或幹涸的血跡,倒也不顯這般顏色有多詭異。


  司南的匙柄安安靜靜地一心指向正南方,她料定此地再無其他陣眼,遂收好司南與含光,按住絞痛的心口步履蹣跚地朝著東方走去,先走出林子養一養傷再圖下一步去向。


  林木遮天蔽日,陽光偶爾透過參差的枝葉投下形狀各異的光斑。所經之處毒蛇猛獸皆不敢近身,因而小動物便多了起來。蕭琅甚至看到一隻長相奇怪的鹿自她麵前一跳一跳地路過,頓時心中大奇,仗著深山老林無人得見,長得未免也太隨便了些!

  越往東走海浪翻湧的聲音便越清晰,海風吹入林中,鹹腥的氣味被草木清香掩去大半。


  她被這海風吹得頭暈目眩,冷汗涔涔,隻好倚靠著樹幹坐下歇息。五髒六腑瘋狂喊疼,氣血自胸腔湧上來,她側過身子將淤血一口一口吐出來,任由其在枯葉堆上綻開鮮紅的花,星星點點地濺在裙子上。


  喉間氣血翻湧,伴隨著傷口血流不止,蕭琅越發覺得虛弱疲累。她知道自己不會死,卻也動彈不得,隻能放縱身體跌落,躺在枯葉叢中再次陷入昏迷。身上的傷口正在愈合,時而癢得她清醒過來,時而疼得她又昏死過去……如此循環往複無休無止,不禁令她心生對死亡的向往。她無比希望自己可以就此長睡不醒,擺脫掉這折磨人的痛苦。


  然而這個願望於她而言並不現實,陰陽術士的體質決定這些傷也許會很快痊愈,也許會伴隨她一生至死方休,她隻能默默忍受著,等著傷痕獨自痊愈。


  不知何時,蕭琅於半醒半昏間聽見耳邊窸窸窣窣,有人私語著,“咯吱咯吱”地踩著落葉朝她走過來。一人蹲下來打量著她,輕聲與同伴說“還活著,背回去”,另一人猶豫著說“好像不是東原人,還是報官罷”,但前者執意要先救人再報官,後者也隻好隨他去。兩人將蕭琅扶上其中一人的背,將她背出了林子。


  路有些顛簸,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蕭琅伏在那人背上被顛得十分難受,忍不住咳了兩聲,心肺緊跟著一陣劇痛。


  “她吐血了!怎麽辦?”旁邊一人驚慌失措地說道,“你別把人顛死了,要不還是先報官罷!”


  “當真?”背人之人亦開始害怕,萬一蕭琅在他背上死了,他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那我先背她回去,你趕緊去報官。”


  一聽說兩人要報官,蕭琅盡力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別……”


  見她拒絕報官,那二人更是驚慌害怕。旁邊之人懷疑她乃罪大惡極的出逃之徒,因而想將她就地放下,生死由天。而背她之人卻覺得即便是歹人亦是一條生命,救活之後再報官也不遲。兩人一時各執一詞,議論不清這個“歹徒”到底要不要救。


  耳邊的爭執聲吵得蕭琅頭痛欲裂,她示意兩人將她放下,倚著樹歇息了片刻,在其中一人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朝麵前二人淺淺一揖,啞著嗓子說道,“多謝二位壯士……慷慨相救,今日不便,改日……改日必登門拜訪,以報救命之恩……告辭!”


  隨後轉身,不顧兩人的叫喊,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


  她需得尋個安全妥當的地方以便藏身療傷,這兩人也許已經報官去了,若為郡守之流發現她身上攜帶的陰陽家印鑒,疆景子在東海郡重傷的消息即刻便會傳得天下盡知。她倒不怕陰陽巫前來尋仇,隻是想躲開陰陽家、儒家與容宣的耳目,以免眾人為她擔憂。


  蕭琅在林子裏盲目摸索了半天,終於發現一棵為雷擊撕裂的枯樹,中心已空,正適合藏身。近日無雨,躲在此處亦不必擔心再遭雷劈一回。她心裏立刻鬆了一口氣,雙腿一軟,幾乎是爬進去的,直到身形完全藏入樹幹與灌木叢的空隙中她才感覺自己終於又能活了,放心地躺在地上緩慢吐納,等著內外傷自行愈合。


  夜晚再次來臨,蕭琅饑寒交迫,但她虛弱得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隻好側臉看著地上的草木發呆——


  蟲蟻在葉下匆忙往來,鳥雀突然出現將它叼走,它的同伴發了瘋似的四下亂竄,有些撞得人仰馬翻。也許晚食剛剛入口,尚未嚐得出滋味,鳥雀又為更凶戾的鴟鴞呼哨著擄走……


  她忽然間覺得自己同這鳥雀一般無二,在鴟鴞般可怖的天道的操控下去操控著蟲蟻般的芸芸眾生。她又感覺自己就像那蟲蟻,甚至不如鳥雀自由。最後她又感覺自己什麽也不是,有人為生計奔波,有人為權勢營營,她為天道出世,所謂“高低貴賤”皆為娛己,到底不過滄海一粟,來往終歸蒼生碌碌。


  蕭琅有些想念容宣,恨不能相見。想來他們原本可以同尋常人家一般,怎料造化弄人,成了今日這般狼藉模樣,日後也不知能有誰家淑女去配他,相攜走完這一生,隻可惜她是不能了。


  想及此處,她十分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也許她該恨無名子將所有的事情隱瞞至今,也許她該恨素未謀麵的帝師父親送她去做陰陽術士。但思來想去總覺得無甚必要,畢竟他們隻是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不過需要由她來抹平而已,這一切甚至不如一場戰爭來得驚世駭俗。


  諸多感慨,不過是可憐她與容宣那早早消散的姻緣,猶風過耳抓握不住。


  正想著,不遠處陡然傳來一陣小心翼翼地呼喊聲,蕭琅側耳一聽,聽出是白天背她的那位壯士的聲音。


  這深更半夜的是帶著人來抓她還是後悔了又想來救她?

  不管是哪種目的,她現在一概不想摻和,遂假裝人不在,沒有應聲。


  那人喊了許久,最後終於放棄,不知將什麽物件兒放到了地上,低聲自語道,“請阿姑勿怪。若你已走,這些餅肉便喂了林中生靈,若你仍在,便做你幾日糧食,食飽或逃或自出皆隨你。若逃,往後望你莫害他人,若自出,自當敬你為君子。若阿姑不幸罹難,此便當作祭品,願你托生一戶好人家,免流離逃亡之苦。”


  那人說罷匆匆離去,蕭琅用盡力氣借東風拂開林上枝椏,令泠泠清輝撒入林中,照亮他回家的小路。她亦借此看清那人麵容,以待日後報今日一飯之恩。


  她於月下見其長相,麵容算不得年輕,與路上行走的普通人並無二致,卻是有著一顆難得的悲憫之心。她忽覺,己一枯朽道身,所圖一切仍是有價值的。


  翌日清晨,傷口仍是又痛又癢,蕭琅覺得自己不能再歇下去了。那星盤上八十又一陣東海之地獨占整四十,若她再逗留下去,怕是這輩子都得留在東海去找那些陣眼,她還想著早些結束早些回去見容宣、見夫子。


  事成之後大功一件,他們怎麽不得哭著喊著膜拜她的英明神武!


  蕭琅清點了一番包裹裏的物件兒,東西俱全,隻是容宣送她的那件冬衣從未穿過卻已有些髒了,著實可惜。她背上包裹從地上爬起來,雙腿仍有些打顫,但身上的感覺總歸比昨日好了許多,心口也不再劇痛難當,呼吸間的刺痛尚可忍受。


  蕭琅鑽出枯木後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地上擺著的小包裹,想必是昨晚那人送來的糧食。她上前拾起,裏麵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三四塊烤餅與十數塊炙魚,入手已有些涼了,魚肉的香氣裏夾雜著海腥。她將食物放入包裹,沿著那人離開的路線往前走著。約莫走了兩刻鍾,前方豁然開朗,隱隱可聞人聲鼎沸。


  她走到林邊,見正前方有一海濱村落,可巧的是,昨晚那人正與一布衣阿姑在杆旁曬網。不知他們是否察覺到有人在偷覷,兩人先後朝她這邊看了過來。


  蕭琅趕緊隱入林中,默默地朝那二人長揖一禮,又看了幾眼,轉身跟著司南往東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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