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長兄不好惹
見容宣變得鬱鬱寡歡,容恒很後悔方才多嘴。
他本不理解容宣思慮在何處,但設身處地想一想,若他心裏裝著一個人,那人明明知道兩人可以共患難,到頭來卻什麽都不肯說,話全憋在心裏,事隻自己去做,放他身上他隻怕會懷疑對方可是瞧不上他不是。他知道容宣不是他這般小氣敏感之人,隻是兩人一個走得瀟灑無畏,一個日日擔驚受怕,一進一退間自會有人難過。
“阿恒,下雨了。”
頃刻之間,雨點毫無征兆地簌簌而落。
容宣抬手用袖子遮住兩人頭臉,“看來這雨不小,咱們趕緊回罷。”
出門時還是大晴天,怎地說下雨就下雨。
容恒太息之餘忽然福至心靈,“也許先生突然想您了,乘風雨來瞧瞧。”
容宣莞爾一笑,“挺會安慰人的,這話跟誰學的?”
“自學成才!”
回句話的工夫雨突然大了起來,街上不疾不徐的行人因而變得慌張,蒙頭蓋臉地往附近屋簷下跑去,紛亂的腳步踩得地上水花四濺。此地離西坊很近,容宣主仆直接跑回相舍,不去爭那方寸之地。
家老站在門口正要去接這二人,尚未出門便見兩人自己跑回來了,他連忙吩咐仆從將烹好的熱湯送過去。
容宣飲罷熱湯感覺暖和了許多,然而下午又開始發燒流涕。容恒無需請醫便知這人八成又染了傷風,熟練地熬了藥給他服下。
“您還好意思與理士說跟隨叔孫院長修習劍術強身健體,不到半年您都得兩回傷風了。”
“是我大意了。”
“您就大意著罷,等先生回來奴跟她說道說道。”
“相舍上下數你話多,看書去!”
主仆二人吵吵嚷嚷地各自忙碌起來,專心時便不聞連綿雨聲。
容宣無事瞄了眼容恒寫的字,見那筆下功夫練了這些年已頗具形狀,一時心生得意,想來夫子見他小有成就時亦是這般欣喜心情。
“阿恒好好練,待你練成了便幫我批閱公文。”
“相國您覺得奴能看懂這些嗎?”容恒抬頭看了這人一眼,心說相國可能真的燒糊塗了。
“所以才要認真讀書。”
“唉~”容恒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這人有時候比那經常打擾他看書、偏要跟他聊閑話的蕭琅還煩。
簷牙雨幕如注,屋內越發昏暗,未至戌時便已似沉沉深夜。
容恒起身多點了一豆燈,四下這才明亮了些。他忽然覺得容宣好像已有三兩刻未曾與他搭話了,側臉一看,那人正伏在案上淺眠,不知夢到了什麽,眉心緊蹙。
他走過去給容宣披上了一件衣裳,又將兩堆文書搬得稍遠一些,低頭正見容宣眼底隱約青色與眼尾細紋,頓時十分心疼。想他自幼為奴為仆,奔波於無窮無盡的活計已覺得勞累無比,如今才知相國更累,風光無限卻又登高任遠,那萬民生計壓在身上該有幾分沉重。
他吹熄案上燈火,祈禱著蕭琅早些回來,希望一切都能好起來。
一場秋雨一場寒,何況數日連綿不盡。
清晨,容宣乍一推開牖,濕冷的空氣立刻撲麵而來。枯黃潮濕的樹葉正自簷上墜落,樹下黃綠交雜,浸在積水中狼藉一片。他打了寒顫,回頭多穿了兩件衣裳。
容恒與沉皎正在樹下扯著一把舊綠柳枝編小筐,見容宣抱著一堆文書要出門去,容恒趕緊將柳枝塞給沉皎讓他自己先玩著,隨後一溜兒小跑跟了上去。容宣隻道是將撿好的文書給薑妲送去,並不需要他隨同,但容恒根本不放心這人,固執地跟在了後頭。
容宣進宮後直奔議政殿,在門口遇到了剛同醫士說完話的菁菁。對方見他前來向薑妲述職便隨口提醒了他一句,說薑妲正因為王夫之事心情不好,若無急事便多陪陪薑妲。
憑什麽要我陪她,她又不是琅琅!
容宣表麵敷衍地應了聲,卻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薑妲抬眼見他進來,臉上露出些笑意,“寡人聽聞容子今歲頻頻身體欠佳,想必平日裏亦是勤奮勞苦,不比寡人輕鬆到哪兒去。容子年紀輕輕的還是得多調養,莫等年歲漸長後再給子孫添憂。”
“大王所言極是。”
容宣應承著,上前將文書遞上,隨口問了下胥子玉如何,見薑妲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他心裏便大抵有數了。
薑妲隨手翻著遞上來的文書,臉色越看越差,“這都是些什麽魯鈍東西,東原何時有此等無能之輩狗占馬槽!”
“多是各君侯封邑縣下鄉裏自行舉薦的,一般無需向各君侯與大王稟報,故多不為人知,亦常有差錯。近來郡縣之下官吏任命章程已趨於完善,不日便可呈與大王。”
“大致如何?”聞言,薑妲興致大增,眼下便要容宣簡略說與她聽。
依容宣的意思大概便是,除伊邑外,大城為郡,小城合為一郡。郡下取消君侯封地各自劃分鄉裏的權力,均按土地和人口設縣鄉裏三級,其中郡縣鄉三級官吏由王親自任命,裏長隻需報備至郡守處以記名錄便可。裏下再設最多兩級,人少則設伍,人口多於五伍再設什,伍長與什長僅報與鄉長處知曉即可。在此基礎上,各郡賦稅、徭役、兵役權力收歸伊邑,獄訟、教化、治安等權力則論級遞減。
薑妲一邊翻閱文書一邊聽著容宣理清這一層一層的複雜關係。聽罷,她放下竹簡思忖良久,稱“大善”,令容宣即刻去辦,除夕之前她便要施行此令。
容宣稱是,便要離去。
“等等。”薑妲又喚住他,令菁菁將一卷文書遞給他,“看著再加一條。”
容宣翻開掃了幾眼,正是前幾日因秋雨連綿不絕,洪縣堤壩險些潰堤一事,遂答道,“小臣昨日見此書時已有想法,欲令今後工事凡一磚一瓦皆鐫工吏名姓,自磚瓦製者至工事督察官吏,一級一級將名姓刻於其上。事畢若有一瓦垮塌,便根據名姓自上而下連坐。”
薑妲點了點頭,深覺此法雖有些麻煩,但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善,去罷。”
容宣臨走卻又閃過一個念頭,隨即請示說,“小臣來時偶遇太師家仆,其言太師聽聞王夫精神不濟十分憂心,怎奈太師近來腿腳不便,遂請小臣代為探望。小臣想來,王夫與小臣既為同門師兄弟,小臣前去探望本就是分內之事,懇請大王恩準。”
“準。”薑妲毫不猶豫地應道,想了想又說,“太師年歲漸長,有些事恐怕經受不住,王夫情形你掂量著與他說。”
“是。”
偶遇太師家仆是真,其言太師腿腳不便亦是真,剩下的卻是容宣為了能找胥子玉打聽些事而找的借口,反正又不會有人去究根結底。
胥子玉聽聞容宣代胥食其前來探望自己時心中十分詫異,自他與薑妲成婚以來兩人極少見麵,不知怎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找理由來見他。私心而論,從十數年前第一次見麵到現在他一直不喜歡容宣,這種老謀深算的人他看著就煩,怎可能歡迎他登門!
容宣自然也不太喜歡胥子玉,此人報複心極強,幼時踩他那一腳他還記得清楚。盡管當時是他理虧不差,但胥子玉將蕭琅看得也太嚴實了,他甚至懷疑此人是否與季無止那廝一個德行,若非有要事未明他才不會登門討嫌!
兩人見麵後虛情假意地互相問候了一遍,隨後一個半躺著一個坐著,大眼瞪小眼地沉默對視了半天,都在等對方開口說下一句話。
“都下去罷,我同相國有話要說。”
胥子玉忍無可忍,遂指使侍從都出去,他盯著眾人陸續退盡後,瞟著容宣沒好氣地問他有何貴幹。
“欲同長兄打探幾件關於琅琅……”
“是疆景子。”容宣話未說完便被胥子玉打斷,“她雖與你多有親近,但畢竟是蓬萊方士,希望你可以保持最起碼的敬畏之心。況且,你我二人之間的關係尚未親密到可以喊我長兄的地步。”
容宣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長兄何必如此尖銳,你我一心皆為蕭琅,何必爭論親疏。既然長兄可以,我又有何不可?”
“我一心想著愛護她,你一心想著得到她,你我談何一心。”
“我得到她便是為了代替你去愛護她,你是長兄,難不成日後不娶妻不生子,跟著她一輩子?”
胥子玉麵色一凜,越發覺得眼前這人無恥難纏,“你莫在我麵前斷章取義,我並非白長你這些歲數,你的心思伎倆我看得清清楚楚!”
容宣並不在意這番斥責,“長兄莫氣,外麵還有人看著,宣打聽兩句便走,往後也盡量不再來惹長兄生氣。”
胥子玉冷笑一聲,將臉撇了過去,“一概不知!”
“長兄當真不知琅琅遠走東海是去做甚?”
“不知,那是她的事,她自有決斷。”
“宣不信長兄會如此冷漠無情,竟連琅琅的去向都不關心。”
胥子玉聽他這番話不禁怒而視之,“她與紅塵殊途,你若當真一心為她便應當主動遠離,而非在我這兒糾纏,你的固執隻會害了她!”
看來今日我找錯了人。
容宣暗歎,起身告辭,“我不信你所言,未有定論之前,哪怕殺了我我亦不會放棄琅琅。”
胥子玉拍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