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是為女俠
劉晨在相舍住了幾日,每天早出晚歸倒也悄無聲息,從未為外人所察覺。
容宣不知她在忙什麽,也不愛問,總歸都是她自己的事,若有需要幫忙之處自會開口,他要能幫得上忙亦不會推諉拒絕。
容恒卻覺得有些不大自在,相舍從來沒有過女人,當然蕭琅除外,如今多了一個他總覺得礙手礙腳的,盡管劉晨並沒有妨礙他什麽,但他依舊覺得自己受到了約束。
堪堪進了四月,草長鶯飛,楊柳爭發,春城盡日飛花。
劉晨終與容宣道別,稱己已準備妥當,“待血薔薇崩塌,子覃大仇得報,我便自由行走於江湖,專管天下不平事與藏汙納垢之徒,還己一個清明世道。”
容恒聞之無比感動,深覺劉晨乃正義凜然之女士,當即心甘情願地稱了她一聲“女俠”。但他仍然不忘記提醒劉晨一句,“你最好是在律令允許的範圍內行事,可不要犯法。相國乃是司寇出身,法不容情。”
劉晨重重點頭,亦深以為然。說來,她最是喜歡容宣治下的東原,刑法嚴明、路不拾遺。若無薑妲,她定然十分願意回來伊邑,與子覃常居於此。
待它走後,容恒不免有些擔心,不知他方才的話劉晨到底聽進去沒有,這人如此憎恨薑妲與宗室,可別出了相舍大門便刺殺薑妲報仇去了!
容宣笑他想得太多,最起碼在與西夷的戰爭結束之前劉晨不會貿然弑君,“其乃心懷大義之人,雖滿心仇恨卻並不衝動。眼下薑妲尚且能夠認真治理東原,勉強算是個合格的國君,劉晨看在黎庶生計的份上也會暫且放她一馬。”
“啊?若是大王一直兢兢業業恪守職責,那她不得一直等下去,萬一大王尚未……她先老死了,那子覃的仇誰來報?”容恒將姊妹二人對比了一下,亡命天涯風餐露宿指定要比待在宮裏高床軟枕來的辛苦,劉晨實在是個可憐人哪!
“不會的。”容宣敲了一下他的腦殼,笑他“傷春悲秋”已占其一。
容恒斷然否認自己在傷春,他隻是最近聽了好些宗室內外不為人知的醃臢故事,深覺世道難救而已。
“阿恒啊,不想短短數日之內你竟學會了憂國憂民,我心甚慰啊!”容宣感動地說著,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他的腦殼,“慌甚!不是還有你家相國與先生嗎,還有如同劉晨一般的仁人誌士奮力奔走,這世道如何便救不得了?”
這個世道壞得很,烽火連天,餓殍遍野。這個世道又好得很,智者輩出,振鷺在庭。
“嗯……其實我隻是想問,劉晨是如何被逼去血薔薇做刺客的。”容恒絞著手指頭,這個問題已經憋在心裏很久了,想他已然知曉宗室那麽多秘密,唯獨這個不知,就仿佛聽了個故事隻知結局而不知開端一般難受。
容宣聞言尷尬地低咳一聲,讓他不要亂打聽,最後實在被纏得沒法了才隱晦地說了一言半語,“魯桓公之死,劉晨之父,多看兩遍自己尋思去!”
容恒聞言倒吸一口冷氣,轉頭實在憋不住便悄悄分享給了沉皎知曉,沉皎亦是震驚。至此兩人再不敢外傳,隻是此後再提及薑妲與宗室貴族之時,兩人的心裏不再如同之前般平靜。
與五月隻差臨門一腳時,權越君突然發難,與多名貴族一同上書薑妲,要求廢除兵役新令恢複舊製,最起碼先廢除庶人按軍功授爵一製。
兵役新令實施多年,貴族何以拖延至今才反對,其中緣由眾人心知肚明,知其不過是眼紅軍功罷了。
先前數載戰事平息,兵役新令的作用也隻是令軍隊人數更多些、質量更優些,集訓農忙兩不耽誤,於擁有封地的貴族君侯而言大為便宜,他們不知從中撈了多少油水。然而一旦戰火燎原,憑軍功晉級領賞的製度便於貴族而言大為不利。
舊製時,貴族從軍人數眾多,例如由貴族子弟組成的國尉軍。其作為出戰先鋒軍,戰事結束後全軍總攬功績,無需按勞分配,分發的獎賞一層一層刮下來,根本到不了最底層那零星幾個庶民子弟的手中。庶民相當於強製性服兵役又白白送死,最終結果便是貴族財勢越發集中,庶民毫無翻身之力。
而今新製之下,庶民大受激勵,人多勢眾且驍勇善戰,又有專人為之計功,待戰事結束統計功勞,其數值必定暴漲。庶民無論人數還是身體素質都遠遠強於貴族,論功行賞時必定會大大壓縮貴族的利益空間。
曾經貴族與庶民所得利益為十之九一,而今卻成了十之四六,甚至十之三七。財勢越發分散後,貴族與庶民之間的差距便越發縮小,優勢亦越發不明顯。新晉貴族群體的崛起必然會對舊的體製造成強烈衝擊,這一切豈能為宗室貴族們所容忍!
在權越君等人眼中,庶民計較軍功賞賜已是得寸進尺,而容宣對他們要求的滿足與維護便是對整個宗室貴族的反抗與蔑視。他一微賤琴師出身之人憑何如此囂張狂妄,怎敢與整個東原宗室對著幹!
而宗室也一直以為,過去一兩年間對容宣的打壓已經給了他十足的教訓,誰知這人根本油鹽不進,仍敢當眾振振有詞,不禁暗恨那場刺殺怎地就沒能把這廝給刺死,都是他蠱惑著薑妲跟宗室決裂。
說到薑妲,她覺得宗室那幫人根本完全不了解她,這麽多年過去了還將她當做太女來看,一點長進都無。前些年她剛剛繼位時逼迫她廢除新令尚且還有可能,但這兩年的她早已不同往日。如今,她麾下大軍正在橫掃西夷國土,手裏又拿捏著容宣與宗室兩方的把柄,坐山觀虎鬥無比愜意,如何願意打破這份平靜。
薑妲早已發現,朝堂之上的各方勢力無論她怎樣平衡都不如讓他們自行消耗來得痛快,隻要未曾動搖根基,威脅不到她手中的權力,她樂得添油加醋冷眼看熱鬧。而現行軍功製度明顯有利於削弱宗室勢力,使權力更加集中,她怎可能答應撤銷。
薑妲自覺一向不受威脅,越是有人逼迫她便越是要反抗,因為她才是東原的王!
眼看薑妲不同意廢除新令,宗室立刻舊事重提,提及前年所說容宣手下官吏貪贓枉法與兵役頂替兩件案子,由是彈劾容宣治下不嚴,縱容下屬瀆職,不配擔任相國一職,應當罷黜之並將其逐出伊邑。
眾官聞之皆以為宗室瘋了,那幾名罪官早已查處,時隔兩年之久卻又開始追究連帶責任,真真是為了對付容宣活生生將自己逼瘋了!
容宣本人對此不以為意,懶得在這些小事上計較,費勁反駁他們甚至不如容恒說的那些小道消息有意思。
話說容恒最近時常於南市閑坐,因食市在此,來往食酒茶客眾多,故而最是繁華,乃是整個伊邑消息最為靈通的地界。
自子文事件之後,他的嘴緊得跟蚌殼一樣,消息在他這裏一概隻進不出。因他這般保守,為此額外花了不少錢用來打探消息,而後他再挑揀出緊要的告訴容宣。隻是消息雖繁卻多半不夠準確,不乏以訛傳訛亦或是主觀臆斷,主仆二人也隻聽聽罷了,並不全然作真。
這日,容宣又被薑妲急匆匆地叫走,最近兩人時常秉燭夜談,容恒便有大把時間在外溜達。過了午,他領著沉皎去“容與逍遙”坐著,舞姒給他端了些小食來便自顧自忙去了,剩一個與他玩得好的舞湘與二人閑聊。臨近黃昏時,外麵突然下起小雨,有不少過路之人跑進來躲雨。
時雨未歇,那些人開始自發地湊成幾堆聊起閑話。容恒豎著耳朵,恨不得鑽進他們中間一起聊一聊。
舞湘正說到那位力捧舞姒的巨賈時,幾人好似聽見旁邊有人提起了公子要,豎耳一聽,竟真真是他。
有人說公子要藏在宗室內某君家中,容恒聞之驚詫,“齊要還活著?”
“許是認錯了,難道你忘了不成,”舞湘意有所指地努了下嘴,“繼位之前可謂趕盡殺絕,誰敢私藏,豈非謀反大罪!”
“那可是長公子,當真說殺便殺了?”沉皎不免有些震驚。齊要之尊貴堪與季俜相當,即便是私生也斷無隨意殺亡之理。
容恒翻了個白眼,“其乃私生,又非大王同胞,占個長位又有何用,你該不會是忘了公子忌罷?”
“公子忌是何人?”沉皎之前從未來過東原,故而聞所未聞。
舞湘趕緊示意二人收聲,“你們回去說去,莫在外麵提這人!”
三人立時屏息不語,一心聽著簷下之人肆意傳播著不知從何處聽來的各類消息。
雨很快便停了,天邊雲彩昏昏沉沉。沉皎擔心過會兒又有雨,便催著容恒趕緊回去。
見二人要走,舞湘趕緊跑去包了一包小食,回來一把塞進沉皎的懷裏,扭頭跑了。
容恒愣住,“她為甚給你不給我?”
沉皎亦愣住,“她可能嫌我話多,想堵住我的嘴?”
“噢!”容恒很滿意這個答案,方才他與沉皎差點就不是好兄弟了,“你話不多,別聽她瞎說!”
見他幫自己說話,沉皎很是感動,老老實實地將小食分了容恒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