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諸位夫子
翌日啟程時,天際將將描白一寸光,如此天暗即歇、天亮即走的行車方式竟當真在冬月第二日趕到了萬儒總院。
君侯駕臨當是院長相迎,但三位院長年老體弱,尤其是孔芳,近兩年腿腳不甚伶俐,容宣作為學生未於榻前侍疾已是不孝,又怎敢賣弄架勢令其前來迎接。因而容宣一進奉儒縣便下車步行,猶如當年和同窗離開萬儒總院時一般,一步一步走回了書院。
盡管容宣已提前叮囑過同窗勿令眾人勞動,但孔蓮仍是固執地帶著一批儒生親自前往儒院門口接他。見容宣出現在竹林步道上,孔蓮趕緊上前三步,躬身深深一揖,其後學生隨之前行一步長長一禮。
容宣從未感覺這條步道竟有如此漫長,夫子就在眼前卻遲遲走不到頭,他腳下步伐急促,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向前,容恒在後麵跟得上氣不接下氣。
“卑孔蓮恭候文陵君駕臨。”孔蓮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
“卑恭候文陵君駕臨。”其後學生亦是同言,異口同聲頗有氣勢。
孔蓮揖罷撩衣欲跪,豈料容宣搶先一步跪在了他麵前,伏地叩首而拜,“弟子子淵問夫子康安。”
這聲音裏隱隱帶著些哭腔,孔蓮許是年歲漸長經不住此般情形,乍聞之下竟突如其來地紅了眼角,險些當場落下淚來。他彎腰欲扶容宣起來,對方卻堅決不肯起,定要做齊了叩拜大禮。
禮畢,容宣起身望著孔蓮。他猶記上次來時孔蓮隻是頭發花白,如今卻已是發須全白,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些,倒如當時的孔芳,亦不知孔芳今又蒼老至哪般模樣。他微微抿了下幹澀的嘴唇,上前抱住了孔蓮。
容宣早已比孔蓮長得高了,無法再同幼時一般埋進夫子的懷裏,倒是能反過來將夫子攬在肩窩裏。
他緊緊地抱著孔蓮不撒手,強忍著未在同窗麵前失態,隻是聲音酸澀得厲害,諸多話語縈繞在嘴邊卻隻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夫子……”
孔蓮安慰地拍著他的後背,開口卻說不出句軟和話,“行了行了,瞅你這點兒出息,都多大的人了還趴在夫子身上嗚嗷喊叫的,還當自己是三歲小兒嗎,裏裏外外的也不怕人笑話。”
“弟子沒嗚嗷喊叫……”容宣弱弱地反駁了一句,“都是自家人有甚可怕的。”
“感情你還知道這兒是你家!”孔蓮剜了他一眼,“這麽多年也不見你回來,我看你怕不是將儒院當成客舍了!”
“弟子不敢,隻是有些忙嘛……”
孔蓮卻不再搭理他,越過他看向了容恒等人,“這便是容恒與沉皎先生罷?這位可是上次來的嬴涓小友?”
沉皎趕緊與容恒一並行禮,“問蓮先生康安,沉皎隻是普通弟子,先生之稱不敢當。”
嬴涓在一旁呲著白牙自來熟地笑著,“問蓮先生安,是嬴涓沒錯。”
孔蓮捋須笑著點了點頭,不禁感慨孩子們長得可真水靈。
“夫子,弟子現在長得也不差,很討人喜歡的。”容宣插了句嘴。蕭琅總說他長得比季無止那廝好看,那他指定是真的好看。
“為官這些年本事不見長,臉皮倒是厚了不少,除了疆、季蕭誰稀罕你!”
孔蓮故作刻薄地說著,轉身領幾人進入書院各自安頓。
容宣照舊回了孔蓮的院子,早些年他於此處的居所仍在,擺設一動未動,甚至連氣味與房門打開時的“吱呀”聲響都未曾改變。他立於屋中環顧四周,自心底油然而生回到久別故鄉的親切與依戀。
幸好,萬儒總院還在,他的靈魂仍有妥善安放之所。
孔蓮在屋外催他快些洗漱更衣,道孔芳一大早便在等他了,少四處瞎溜達,免得影響各位師弟的課業。
容宣想起進來時見這院中各間廂房已住滿了人,想來這些年孔蓮夫子的法學教得甚好,已有不少學生願意追隨他,由此不至於曲高和寡,孤獨一人。
孔蓮又催了兩聲,嫌他磨嘰。容宣嘴裏喊著“來了來了”,手裏仍在忙活著洗漱換衣,頭上的鶴簪都險些插歪了。
待出門,孔蓮見他換了身朱砂色的衣裳不禁一愣,俄而捋須頷首,“赤而不燥,豔而不妖。子淵著衣水平見長,隻是在伊邑莫要如此招搖,免得遭人嫉妒。”
“是!”容宣高興地應了聲,又自辯了兩句,“弟子在伊邑時極少這樣穿,弟子心裏有數,夫子放心便是。”
孔蓮聞言一哼,“你能有什麽數,我看你一點數都沒有!你若當真心裏有數能辦出假成婚這種事兒來?”
容宣很是委屈,“琅琅又不肯當真嫁給弟子為妻,弟子也隻能先借個名字,等消除了流言再說其他。”
“我看你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孔蓮白了他一眼,說見罷諸位夫子回來有話要同他說。
“夫子有何話要同弟子說?”容宣緊張地攥起手手,小心翼翼地問道。
“急甚?回來再說!”
“那……那是關於哪一方麵的?”
孔蓮回頭瞪了他一眼,嫌他話多。容宣委委屈屈地閉嘴,安靜地跟在孔蓮身後。
孔芳已不在原來的住處,搬到了更為清淨的獨門小院內,那院子離學堂有些遠,但離花林很近,正好方便他觀景奏琴,調養身心。
孔蓮與容宣到時正好遇上一同前來的叔孫文與姚淵兩位院長。
容宣趕緊上前行禮,“弟子子淵問叔孫夫子、淵夫子康安。”
兩位院長急忙還禮,“卑恭候文陵君駕臨。”
姚淵見到容宣頓時眼睛一亮,上前仔細打量著,連聲誇讚“好孩子”,又轉頭埋怨叔孫文說上次他要去伊邑看容宣,結果叔孫文非攔著不讓他去,自己倒是偷摸跑去伊邑了,真真是鬼精鬼精的老狐狸。
“嗐,咱倆誰去不都一樣嘛,我去了不省得你舟車勞頓!”叔孫文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孩子都回來了你還說個甚!”
姚淵又與他拌了幾句嘴,幾人與容宣前後腳進了院子,穿堂往後室而去。
容宣很喜歡孔芳院子裏的布置,景色不多卻幹淨精致,比之相舍院子裏那一片花紅柳綠不知風雅了多少,隻是他一直無閑修改才放任至今。
孔蓮問他瞎打量什麽,容宣據實以告。姚淵在一側聽了便說可以找孔芳要來布置圖,等他回去伊邑找匠人複刻一個亦不難。
“那可是前太女府,大王賜下來的府邸豈有亂改之理!”叔孫文倒覺得相舍布局還可以,雖不夠風雅卻也十分漂亮,沒必要興師動眾地改來改去,讓外人知道容宣貪圖享樂亦不美。
“改個院子算甚貪圖享樂,你這人慣會上綱上線!自己家自己住著舒坦最要緊,子淵你莫聽他胡謅,老夫給你錢整修,免得有人說你貪圖享樂!”
姚淵反駁著,兩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孔蓮這幾十年早已習慣了,對此權當未聞。罪魁禍首跟在後麵不敢吱聲,生怕引火燒身。
“我在裏間都能聽見你二人吵吵吵,一天到晚沒完沒了……”
有人在房裏沒好氣地抱怨著,容宣一聽這聲音頓時紅了眼眶,忍了又忍,終是未能忍住抹了把眼睛。
孔蓮見狀在後麵推了他一把,示意他收斂些,莫在孔芳麵前失態,免得孔芳見了擔心,還當是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容宣趕緊拭淨眼角餘痕,笑著進了屋。
孔芳正在裏間弓著身子仔細擦著一張純墨漆麵的琴,旁邊擺著另一張朱砂漆麵的,看上去應是兩張新斫的,全為仲尼式。見容宣來了,他抖著軟布指著兩張琴,讓容宣去試試音色如何。
“夫子做的琴自然是好的。”容宣不吝誇讚,他未去試琴,隻看著孔芳笑著。
孔芳的模樣並無多大改變,隻脊背彎了些。容宣鬆了一口氣,他很怕夫子們會因衰老離他而去。
“送你了。”孔芳大方地一揮手,將軟布塞進袖子裏,拄起拐杖。
容宣上前攙扶著他到室內的床上坐下,將將要跪便被孔芳一把扯住,“文陵君且不忙。君臣父子,是為君臣在先父子為後,老夫尚未行禮,文陵君怎可先行。”
“夫子年紀大了應當免禮的。”容宣解釋了一句,“況且這兒也沒有外人……”
孔芳無情斥之,“無外人便可不守禮了嗎,孟浪輕浮成何體統!禮樂瓦解之下,我儒家何以成為一方淨土,是因……”
“行了罷你。”孔蓮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示意這師生二人要行禮便趕緊的,閑話真多。
“卑孔芳恭迎文陵君駕臨。”孔芳站起來,微微一躬身。
容宣筆直地跪在地上高高托著他的手,有些無奈地笑說,“夫子乃是聞名天下的大儒,見天子亦可不禮,弟子不過小小君侯,夫子如此客套倒顯得咱們師生二人生分了許多。”
“禮不可廢。”孔芳坐回原處,瞄了叔孫文與姚淵一眼,“你二人今日課已講罷?”
“未。”兩人低頭告辭,出了房門又開始吵吵。
“你已講罷?”孔芳又看向孔蓮。
“講甚講,無一中用!”孔蓮煩躁地倚在憑幾上。
“天底下無不中用的學生!”
“聖人尚言朽木難雕,我哪來那麽大能耐!”
“強詞奪理!”
……
被遺忘的人跪在地上,感覺膝蓋有些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