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故舊路室
嬴涓與容恒在一旁絲毫不敢吭聲,權當自己是耳聾口啞的傻子,更不敢抬頭看容宣一眼,車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車馬逐漸靠近小市,海水的腥氣隨之厚重起來,帶著些許鹹味,有些微微的刺鼻。容恒忍不住捂起鼻子單手駕車,他不知常年生活在這裏的人是如何忍下這種海腥氣味的,反正他是不願意生活在這裏。
足下這段路很不平坦,但也算不上崎嶇,隻是坑窪與石子頗多,於是車輛走得磕磕絆絆,半天才擠入小市當間。
入市時車輪壓過一個深坑,車身隨之劇烈一晃。嬴涓未曾把住便一下歪在容宣身上,他趕緊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連連道歉,坐回角落裏揣著手目不斜視。
容宣並未怪罪,亦未開口,仍舊沉默不語,然心裏已想得清楚。沉皎、容恒與嬴涓,這三人在蕭琅之事上隻怕是一句實話也無,雖不知到底瞞了他多少事,但指定是無一好事。指使嬴涓撒謊的恐怕是沉皎,不過容恒也不幹淨,而指使沉皎如此行事的除了蕭琅本人絕無旁人。
等你回來看我如何收拾你!
容宣在心裏咬牙切齒,無聲冷笑著尋思道。
市上人多,張袂成陰。容恒不敢驅車太快,一路停停走走。見容宣無意下車,他也不敢問,隻悶著頭拉著馬慢行。
待出了小市,容恒緊繃的心緒鬆了下來,肆意驅車行進。
海風夾雜著濕意撲麵而來,帶著三分霜寒七分溫柔。官道之上雪水摻泥,不似偶遇那日塵土飛揚。道旁兩側壘雪堆瓊,鋪著一層蟬翼細白。
放眼望去,四麵寬闊浩渺,天野相接難分邊際,寂寂車行於寥寥行子間穿梭,南轅北轍擦肩而過。
“你可是在此處偶遇琅琅的嗎?”容宣忽然問道。
嬴涓點頭稱是,他應是永遠忘不了初遇那日的風風火火,至今仍記憶猶新。
“一人行路不易,多個伴甚好。”容宣老神在在地回了句。
容恒以為他說的是蕭琅,嬴涓以為他說的是自己,隻有容宣心裏明白,自己方才說的其實是那個叫容宣的伶仃人。
前方又見半拉廬,廬內有一二行人在歇腳,三人見之也下車飲了口水。
容宣站在廬下負手望著來時路,少見路人過往,許是天氣嚴寒的緣故,都藏在家裏不願出門。
嬴涓見之也跟著站過去看著,其實他不知容宣在看什麽,也不知自己在看什麽。
容恒食罷烤餅,拍了拍手上的殘渣,招呼二人上車準備啟程。
前方正在上坡,車走得稍慢下來。容恒盤腿坐著,托著下巴晃晃悠悠的有些困意,但仍強撐著眼皮盯著前方的道路。
走著走著,他忽然眼前一亮,遙遙指著前方一點,“君侯,那好像是間路室,咱們可以在那裏歇一晚。”
“可。”容宣點頭應了。
嬴涓一瞅那地兒很是眼熟,再往前走終於看清是間石頭房舍。他一下記起那天早晨出的醜和被店家夫婦打趣的話,不禁十分尷尬。
容恒一下不困了,打起精神策馬禦車。嬴風見速度快了些便也跟著撒開丫子,它跟著車慢跑了一天可是憋壞了,蹭地一下衝了出去。
韁繩突然脫手,險些將容恒拽下車去,他趕緊喊嬴涓,“嬴風跑了!”
嬴涓一驚,立刻起身探首去看,看罷放下心來,“無事,它是記路的,許是去路室了。”
“當真?這可是你說的嗷,若是跑了可不能找我賠。”容恒事先說好,他可賠不起這樣好的一匹馬。
三人行至路室前,果然見嬴風站在係馬樁一側,韁繩垂在地上等著人來係。
嬴涓跳下車去拴馬,店家夫婦又在屋外抬糧食,看見他的背影不禁“喲”了聲,“這不是那天早上的小君子嗎,可是沒追上心上人不是?”
嬴涓一聽這熟悉調侃的聲音立刻紅了臉,他低著頭尷尬地撓著後腦勺,“我、我正要去找她來著。”
容恒熟練地扯住容宣的腰帶,低聲勸他大氣些,“不知者不罪,莫跟他們計較。”
“你不要擱這兒站著說話不腰疼!”容宣回頭瞪了他一眼。
“總歸再忍兩日他便不會在您跟前兒晃了,拿出您正經君子的氣度來。”容恒繼續勸說,自從嬴涓出現以後他家君侯的脾氣差了好多,跟除夕的爆竹似的,一點就炸。
“他好去琅琅跟前兒晃悠是不是?鬆開!”容宣扒拉開容恒的手,這人以為他會上去捶嬴涓不成!“我有數!”
說著,他與容恒走到路室院裏,結果剛好聽見店家女主正與嬴涓說的話。
“前天我還見她獨自來過,還奇怪你怎地不跟著。”
前天?小雪那日蕭琅竟來過此處?
容宣與容恒對視一眼,當即上前一步,一揖問道,“敢問阿姊,不知其人現在何處?”
“當日坐了一會兒便往南去了。”
店家女主轉臉看著他答說,說罷“咦”了聲,先是一臉不知容宣是誰的迷惑,而後又似乎想起了什麽似的,側身與自家君子耳語了兩句。店家男主悄悄打量著容宣,掩口低聲說“應當是”,女主不耐煩地推搡了他幾下,示意他去問問。
男主無奈,隻得上前拱了下手,“不知這位先生可是自伊邑來的,將將離開萬儒總院欲送人往吳口去不是?”
容宣連忙稱是。
店家女主聞言高興地一拍手,連忙招呼他往屋裏坐,“我看人當真是沒錯,隻看這氣質風度便知是先生!小淑女給你留了信兒,淨等著先生來取哪!”
一聽蕭琅給自己留了消息,容宣頓時雀躍起來,腳步輕快地隨女主進了屋,直接將容恒與嬴涓拋在了腦後。
女主走到灶台旁,自牆上掛著的布袋中掏出一片用麻布包著的木片遞給容宣。
“多謝。”容宣興衝衝地拿到手,解開布一看,又仔細看了看,隨後塞進衣襟裏,臉上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憂。
容恒來晚一步,好奇地問容宣上麵寫了什麽。容宣瞪了他一眼,道“關你何事”。
行,我知道了,指定不是甚好話,不然君侯不能是這般語氣。容恒巴掌一拍,了然於胸。
嬴涓湊過來問店家女主,季蕭有無給他留信。女主笑道,“信雖無,卻是托我問你一句,可是伊邑亂花迷人眼了還是見那文陵君長得好看便與其相好去了,怎地磨磨唧唧地還不來!她還有百般事務要忙,冬至是不成了,最多等你到大雪。”
“胡、胡說,我沒有!”嬴涓紅著臉反駁道,小心地看了容宣一眼。對方卻仿佛沒有聽到這句話一般,一臉平靜地四下打量著。他鬆了一口氣,托女主告知蕭琅他最晚後日便能到。
“你可是傻了不是?”店家女主爽朗地哈哈一笑,“我去何處通知小淑女去,你來晚了不得親自去跟心上人賠罪嗎,哪有讓別人替你去的道理!”
她說著用袖子抹了抹食案,端上烤餅與魚炙,稱是蕭琅請他們的。
三人也不客氣便坐下了,容宣無甚食欲,便無趣地挑起魚刺,隨口問店家女主蕭琅來時見其神色如何,有無不妥之處。女主笑稱一切都好,隻是感慨小小年紀一人在外諸多不易,亦不知是誰家孩子,如此世道家人竟也敢放心讓她一個人出來。
容宣聞之在心裏歎了口氣,並未多說什麽。他將挑好魚刺的魚炙推到另外兩人麵前,轉而問店家女主,“這些年東原征伐西夷,又有權越君起兵謀反,不知此地賦稅徭役添了幾成?”
女主卻說一成未添,盡管戎事浩大,但比之從前征討秦齊時安穩些。郡裏征糧時萬儒總院交了一批鹿上去,底下隻征了兵役,她家有兩個兒子,長子還說要掙個爵位回來。
容宣詫異,“書院哪來那麽多鹿……”
容恒悄悄戳了戳他,“您忘啦,那會兒托人去西夷買的。”
聽他這般說容宣才想起來,那年儒家與墨家在西夷購置了一大批鹿,導致西夷一時貴鹿彘,幾乎全國殖鹿,隻等著養大了好賣給師駟。
如今想來有些可笑,西夷人將鹿養肥賣給東原人,東原食其鹿攻其地,說到底竟是自我葬送。
容宣又問,“不知閑時兵役賦稅是否苛刻?”
店家女主笑道,“豐年自是富足,隻是靠天生活難免會遇上災年。聽說去歲沅縣發了一次水,不少人因是歲交不起賦稅而逃跑流離至此,若是災荒之年賦稅能免一些便好了。”
“阿姊大義,災年是當減免賦稅。”容宣讚同地點了點頭,但又感到奇怪,“去歲沅縣半稅,水勢控製及時,何以黎庶流離?”
女主笑說不知,她也隻是聽過路人偶然說起罷了。
容宣聞言撚起指腹,他亦不知這是何時養成的壞習慣。
容恒在旁同他小聲地提了提沅縣縣令的名字,容宣一聽那名字登時一個頭兩個大。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人應當是範子興的服內親戚。他是真心不願與範子興打交道,免得那人總是胡思亂想,覺得他又是找茬又是看不上的。
“咱們是不是得早點兒回了?”容恒覺得出了這種事容宣肯定坐不住,不回去把那人頭擰下來才怪!
“不急。”容宣尋思了一會兒,決定到時候還是先給範子興去封信再言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