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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結盟

  範子興的話不啻於晴日驚雷,震得容宣之外三人瞠目結舌。


  這三人從未真正經曆過君臣之爭,墨蒙也不過是替子謙殺了些政見相左之人。而容恒與沉皎隻從容宣口中聽說過些許宦海風波,見慣他翻雲覆雨擺弄生殺大權,一個兩個都單純得很。


  如今方知,真正的權力相爭何止黨同伐異,多的是口蜜腹劍、暗藏殺機,侍奉君側無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容宣倒不覺得匪夷所思,他的父王也曾忌憚過某位重臣,也曾如此叮囑過他的兄長,放任自流的掌權者反而罕見稀奇。隻是他今為人臣,聞此消息不問上兩句會顯得很奇怪,“先王何故言此?”


  反正說一句是泄密,說盡亦是泄密,倒不如全說了,還能威懾容宣,為自己爭取一些利益。


  範子興思及此處,幹脆和盤托出,“先王懷疑君侯是秦國小公子容宣。雖然當年派出去的刺客在萬儒總院殺了那名叫子宣的學生,但並沒有在子宣身上找到真正的秦國國璽,故先王一直不信公子宣果真死了。剛巧君侯名諱與之相同,先王便懷疑君侯就是公子宣,先王想殺君侯,卻又舍不得君侯的本事與謀略,因而留下手書以防君侯謀權篡位。”


  容恒揣著手手倒吸一口涼氣,他偷偷瞄了眼容宣,自覺知道了了不得的大事。


  “明義又是何故?”容宣從未專門調查過明義,隻是明義前幾次深夜到訪時無意間流露出的言辭情緒給他提了醒,他猜測明義可能與先王麾下一位被流放的重臣有所關聯。


  “明義乃是上一任相國鍾離深之子,鍾離深因弄權謀反流三千裏,死於中途,其妻縊亡,子失蹤。”


  果然是相國深!


  容宣猜得不錯,明義曾言入朝為官乃是為了達成皇考遺願,他閑來無事翻了翻史冊,獲罪流放的官吏不少,但隻有前任相國鍾離深符合明義描述的形象。且所謂“弄權謀反”的罪名隻是簡潔描述,並無實質性證據,再加上明義表現出來的對官場傾軋、不辨忠奸的憎恨,想來其皇考亦是因國君忌憚而獲罪。


  惇信明義,崇德報功。


  能夠取出這般名字的人,又怎會是同他一般的謀篡之臣。


  “範相好生膽大,這些秘密也敢說出來,難道不怕我殺你奪書?”容宣隻是嚇唬一下範子興而已,那書放在範子興手裏可比放在他手裏有用得多。


  “君侯不幫小臣,小臣亦是一死。”範子興有些後悔做純臣,年輕時看不起官僚之間拉幫結派,孤注一擲選擇隻忠於國君,到年老時伶仃無援,還得拉下老臉來求人辦事。“倘若君侯喜歡,那書便送給君侯做盟定之禮。”


  “不敢,大王所屬臣子怎敢奪之,既先王信任範相,我又怎好令範相違背先王意願。”容宣亦是佩服敢為純臣、孤臣之人,他自案後起身,至範子興麵前一揖,“兩家既為盟友,日後便得互相仰仗了,方不負你我同朝為官之誼。”


  “小臣不敢。”範子興哪敢接這話,隻有他仰仗容宣的份兒,斷無容宣依靠他的說法。“請君侯救小臣一命,指點小臣一條明路,小臣必定結草銜環。”


  “明路不少,不知範相想走哪一條?”容宣取筆寫了兩片竹簡,塞入範子興手中,低聲笑道,“相舍事多,我亦非手眼通天之人,隻盼範相莫要忘記你我二人這番情誼,範相不會不知權臣是哪般模樣。”


  所謂權臣,擅事跋扈,鴞心鸝舌。


  範子興握緊竹簡,喏喏應聲,再表感謝。容宣對他今夜的誠意很是滿意,下頜微揚,示意墨蒙將人送回去。


  墨蒙送人的方式很特別,他拎著範子興站在西相舍牆頭,手一鬆便將那人丟了下去。範子興扶著牆站穩,很是違心地向他道謝。他看著範子興孤身進了書房點起了燈,方回稟容宣。


  容宣著他近日盯緊司寇府,又令沉皎幫忙盯著範子興,二人應聲退下。


  畫好的絹畫已在牆上釘好晾著,亟待明日上色。絹上線條柔美圓潤,兩個人慵懶地依偎在一起,容宣遠遠一打量自是十分滿意,抻著懶腰問容恒這畫如何。


  “自然是好的。”容恒揣著手小心翼翼地答道。他家君侯的身份日益複雜,他真擔心自己的心髒哪日承受不住。


  容宣從衣襟裏摸出個石璽,沾了沾朱砂,在角落兩列小字旁印上一章。


  容恒湊上前去,不禁好奇,“君侯,這是哪裏的文字,我怎地一個也不認得。”


  “秦地文字,秦公子宣。”容宣敲了他腦殼一下,“突然榮升公子隨身寺人,感覺如何,驚喜否?”


  容恒實不知該如何回答,或應或否皆不妥,遂回問了一個問題,“先生可知曉嗎?”


  “先生無所不知。”


  容恒鬆了一口氣,還好他並非唯一一個知情人,這個秘密如此刺激,單他一人知道怕是要憋死。


  “您、您可莫讓旁人再知道了,大王恐怕不會放過您。”容恒惴惴不安地提醒道。


  “好啊,”容宣低頭沾了些朱砂色,在畫上點出一抹絳唇,“正好我也不會放過她。”


  容恒一噎,這般在謀反邊緣反複試探的話他可不敢接。


  “怎麽,阿恒不想升官發財嗎?”容宣笑著點在容恒眉心一筆。“國君身旁的寺人可是不得了。”


  容恒想是想,但自古以來國君身邊的寺人多為閹人,如此一來他便不想了。


  “阿恒可是怕我將你……”容宣做了一個手起刀落的動作,見容恒失色,他忍不住大笑起來。“阿恒啊,真有你的!”


  容恒不服氣地反駁道,“是個男子都怕的好嘛!”


  容宣敲了他腦殼一下,“你是琅琅挑的,即為上天選中之人,受命於天。我之所以待你與學生等同,便是從未想過送你去做閹人。”


  容恒心中九分感動,險些涕泗橫流,餘一分對謀反失敗的恐懼,“可這……實在是太危險了。”


  “阿恒怕甚,可知何為……”容宣露出個不以為意的蔑笑,“權傾天下?”


  是為獨攬大權,說一不二。


  容恒撓了撓頭,就這般似懂非懂地上了容宣的“賊船”。


  是夜,容宣乖巧地待在相舍哪裏都沒去,按時早睡,明日還有的是要忙。然而總有些人讓他睡不成好覺,半夜三更溜進來將他推醒。


  “龍非?”容宣半睜著眼皮,撐著半邊身子罵道,“你夢遊了?”


  “公子當真想通了?明日起兵可好?”龍非晃著他的肩膀。


  “你瘋了不成?”容宣沒好氣地坐起身來,“如今東原征戰西夷,又剛剛平了權越君叛亂,前前後後征了多少糧餉,去歲沅縣水災又流失了多少水土人口,難民流離失所,還要起兵添亂,你還讓不讓黎庶活了!”


  “沒你說得那麽嚴重!咱們直取伊邑便如探囊取物,最多與王軍對戰,殺進王宮直接將薑妲拉下來扶你上去,還不是片刻之間的事?”


  “秦軍亦是無辜!我自有法子,隻是提醒你以備萬全之策,回去好好練你的兵,東原以外尚有廣闊天地。”


  容宣不耐煩地讓龍非趕緊滾回去睡覺。


  “東原以外……咱們搞這麽大?!”龍非興奮地無以複加,直接將容宣推倒在床上給他蓋上被子,“行!公子先歇著,我回去同父親商議商議。”


  “快滾!”容宣扯過被子蒙住臉,天窗吹進來的夜風刮得臉頰生疼,屋內聚攏的暖氣散了好些,“記得關窗!”


  顯然他說晚了,龍非早已跟老鼠似的竄了,露著個天窗往屋裏呼呼灌著冷風。


  腦殼指定有問題!容宣暗罵一聲,隻得自己翻上梁去關天窗。


  這一番折騰下他又好半天睡不著,翻來覆去至寅時左右才有了些許睡意。


  翌日黎明,容恒又來推他。容宣剛要罵人,卻聽容恒說範子興哭宮門去了。


  哭宮門?我這樣教過他?

  容宣腦子迷糊地尋思了半天,決定讓範子興自己隨意發揮,總歸他已是教過幾招,辦不好可不關他的事。


  “君侯歇著罷,沉皎已去幫忙盯著了。”容恒見他一臉倦意便又將洗漱的水端了出去,等天大亮了再來侍奉容宣起床。


  “罷了,端進來罷。”


  容宣被他這一來一回攪擾得再也睡不著,遂直接起身洗漱。範子興去忙了他也不想閑著,也該去見見故人了。


  卯時左右,司寇府例行詢問,今日隻明義自己來的,道是他手中已掌握了新的證據,勸容宣好自為之,趁早伏法,否則莫怪大王不開恩。


  “有多新?”容宣端著一碗茶悠悠踱至他身側,笑道,“隻怕是已經過時了。”


  “君侯當心重蹈覆轍!”明義斜了他一眼。


  “多謝司寇關懷,多慮了。”


  容宣飲盡茶湯,著容恒送人出門,他一會兒也要出門去。


  “這大白天的您要去哪兒?那個人可又盯上了。”容恒指了指屋頂。


  “再放倒便是。”容宣說得理所應當。“你與墨蒙看好相舍,我進趟宮。”


  容恒趕緊製止他這個狂妄的作法,“沉皎已經跟著範相了,您盡管放心,安生待在相舍不好嗎……”


  容宣敲了他腦殼一下,並未解釋,他一向不知“從善如流”四字怎寫,我行我素方是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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