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借糧
正當容宣沉浸在秦儉將為人父的喜悅中時,燕國卻陷入了一片淒風苦雨之中——在位近五十年的燕王於今歲最後一個秋日的深夜病逝,太子燕如靈前繼位為新王。
為此淒苦的不止有燕王遺留下來的那大堆或老或幼但都膝下無子、即將被送至王陵為老燕王陪葬的嬪婦,還有那些為了燕王之位汲汲營營許多年卻最終失之交臂的公子們,他們的下場恐怕比將要殉葬的女人們好不到哪裏去,因為燕如可不是老燕王,燕國公族即將拉開大減員的表演序幕。
時至今日,除去幽居深林沼澤之地難為世人窺探的劍南國,九州之上,王土之內,商天子麾下的各國諸侯新生一代正式更迭完畢,更年輕的掌權者次第登場。
其中,以秦國疆域為最廣,以趙國朝野為最穩,以魏吳經濟為最富。至於燕國,雖是正統貴族,然每每提起卻總是令人唏噓。
“今歲犬戎再度提前南下,至今已搶掠燕清水、丹夏和聞遠三縣,各城被奪糧草近半。不僅如此,丹夏城內婦人亦被胡兵擄走,而燕軍依舊敗多勝寡,在黨峪關內連連退卻。”燕國借糧的國書又發到了範子興案頭,他翻著太倉的賬目,秦國今歲整體秋收經濟皆穩,但仍不算富足,他還是一粒米也不想出。
“犬戎竟已攻破黨峪關?”容宣聞此不由得有些震驚,一聲“廢物”險些脫口而出,幸好話到嘴邊又及時咽了回去。“燕軍怎會如此疲軟無能,那關隘與長城修了還有甚用處,堂堂一國之塞尚不如一家之壁擋得風雪,燕國邊境黎庶甚苦也!”
“君上,今歲平安郡奚縣水患肆虐,糧食歉收,奚渠修整已迫在眉睫,且凜冬將至,需得有備無患才是,臣下以為太倉不宜動用。”治粟內史宋丘亦是萬分不願,秦人種糧攢糧多不容易,秦國自己都不夠用,作甚還要白給燕軍,燕國年年抵禦犬戎失利,找秦國借糧食倒是借上癮了,難道秦國還要一直白養著不成!
“與民休息至今各家才從牙縫中擠出了這丁點兒餘糧,黎庶尚且支絀,太倉還需防著天災人禍,並非不給,隻是手頭亦不寬裕。”容宣令範子興如是去回燕使。
說實話,他也是一粒米都不想給,但兩家畢竟還是“患難與共”的盟友,冷眼旁觀不但會顯得秦國小氣無情,且有礙於秦國在天下人麵前的信用,學誰都好,萬萬不能學趙韋失信於人。
“不著急,新王登基需得遣使前往拜會,先看燕王有何表示我們再決定是送還是糶。”據蕭琅所知,燕王私庫那可是富得流油,不像她秦國的私庫,幾乎一窮二白,平日裏賞賜功臣都有些捉襟見肘。
“君後所言是極!”宋丘極為讚同,能賺錢的買賣還是可以做的,但白給不行。
容宣偷偷撓著蕭琅的手心,同她密語,“夫人如此擅長積攢家業,甚好!”
蕭琅嫌棄地抽回手,白了他一眼,摟起裙子和文書坐得離他丈遠。走動間,發髻上的玉石與金銀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險些迷了容宣的目光與心神。
宋丘事畢離去,範子興依舊翻著文書,說到招賢令一事時他不免為之太息,看來效果並不樂觀,甚至令人十分失望。“真才實學者鮮,沽名釣譽者眾。”
“不急,再使各郡縣主動些,尤其是以渭郡為首的西部各郡縣,勿論出身,但欲麵諫寡人者皆可來都。”容宣倒是習以為常,東原尚在時他亦年年頒布招賢令張貼於宮牆之外與各郡邑,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沒招到一星半點的正經的有學之士。
蕭琅覺得這君臣二人的眼界太窄,“秦國之內無賢才,秦國之外未必沒有。”
範子興捋須思忖片刻,答道,“君後所言有理,然此舉極易引狼入室,臣下以為不妥。”
“謀士禍國之例不在少數,是否頒布天下招賢令還需三思。”範子興所言非虛,容宣不得不防,是因秦國初立未幾,又經多年戰事消耗,黎庶教化、民生經濟等根基尚未穩妥,有些風險實難承擔,稍有不慎即步舊塵。
但放棄招攬別國賢士他又覺得萬分可惜,保不齊哪裏便有一位懷才不遇的賢臣良將等待伯樂出現慧眼發掘,秦國多一位人才便多一分機遇,少一位便是為別國增磚添瓦,於秦國而言十分不利,隻是高收益通常伴隨著高風險,著實令人糾結。
“臣下倒覺得叔母的提議可以一試。”秦儉竟一改往日保守中庸的做派,意外地站在了蕭琅這一邊,“如今的秦國算是新貴,叔父正當加緊樹立威信、收攬民心,而令黎庶百姓與有識之士信服敬重的最顯著的辦法之一便是廣納天下賢士,立一個選賢任能而不論身份的典型,如此賢士方敢四野來臣。謀士誤國古今皆有之,但豈能因噎廢食,錯失大好人才?”
容宣聞言,立時沉吟不決。
範子興卻是依舊猶豫,“公子所言在理,但這畢竟關係到秦國社稷的安穩。所謂人心難測,再加上八方學士本就魚龍混雜,萬一差池,便是將秦國與秦國的黎庶百姓架在火堆上烤啊!”
“此事從長計議,不急於一時。”這般辯論很難得到什麽結果,末了恐怕要吵起來,容宣遂喝止二人,欲將此題置於文德殿商議。“此外,奚渠也要盯緊,若日後再發生潰堤水患之類的災禍,寡人不管是何等緣由,自郡守往下同都水長丞一並投水築堤!做不好官吏便去造福黎庶,寡人換有能耐的人來做,秦國最不缺的便是想要做官的人!”
“臣下明白。”
範子興將剩餘文書一並呈上,取了兩項王令便急著告退。他也著急回相舍罵平安郡郡守,奚渠年年撥款整修,且不說容宣聽了沒好氣,連宋丘每每聽到平安郡要錢都是一臉晦氣的表情,今年再解決不了奚渠的問題,怕是他也要跟著去投水築堤。
待範子興與宋丘離開,秦儉在旁道,“若叔父對奚渠不放心,臣下願前往敦促。臣下居王宮一歲有餘,知國政、習六藝,然不知農商黎庶所喜所苦、所思所求,如奚渠水患爆發竟月餘伊邑方知,而其他隱瞞不報亦或岌岌可危之事則又不知凡幾。臣下以為,執政不敢虛浮於民事,知民所思、予民所求方為治國之道。”
容宣聽罷大為讚賞,“阿儉能有這般思慮,秦國黎庶百姓也能放心將這片土地交給你了。是好事,秦國疆域遼闊,不必急著回來,自己去挑個人隨你一路。”
“阿儉在外也莫忘了課業呀,”蕭琅笑得眉眼彎彎,將一個漆櫃推到秦儉麵前,“看,我已幫你備好,記得做好著郵人送回伊邑噢!”
秦儉抿了下嘴,說感謝的話太過違心,不感謝又說不過去,隻好硬著頭皮接受了這份燙手的“好意”,“多、多謝叔母……”
“如此會不會過於辛苦……”容宣頗為同情秦儉,想當年夫子們也沒有對他如此嚴苛,想著便看了蕭琅一眼。但見對方正瞪著他,容宣立馬改口稱讚,“……不過也是好事,現在辛苦些,日後便輕鬆了。”
“叔父……說得是。”秦儉心裏苦啊,但不能說出口,隻得領了命悻憂愁離去。
正午的日光穿過大開的牖洋洋灑灑落進來,容宣扔開文書抻了個懶腰,“今日天朗氣清,風和日麗,理應出門活動一二。”
“你每日卯時初起身練劍一個時辰,這還不算活動?”蕭琅卻覺得好天氣就應該待在屋裏飲茶看書睡懶覺才對。
“那是風雨無阻每日必備的活動,便是朝食晚食與夜宵小食的區別,豈能混作一談!”容宣不容分說地奪過蕭琅手中的筆,拉著她去換胡服衣裳,“走,咱們找龍非比箭去,他最近得了一張好弓。”
“知道人家有好弓還要湊上去跟人家比,豈非自討苦吃?輸了可別哭!”
“嘖,說不定能贏過來呢!”容宣興奮地搓搓手,即便贏不了,見識一下神物也好。
龍非自是不知有人覬覦他的好弓,見王後前來巡視便興高采烈地領著二人在長熙軍營地內轉了一大圈,而後喜滋滋地給容宣展示他那張“龍風弓”。
“您看這弓幹,紫檀木做的,中青之角,黃魚之膠,丹漆之色……一個字,絕!”
“考工記有雲,幹材以柘木為上,柘木已是名貴無比,誰會舍得用紫檀木做弓?”容宣並不相信,除非龍非扒開漆麵給他瞧瞧。
龍非自是不可能摳了漆皮給他看,隻說去操練場比上一比,好不好的一試便知。
此舉卻是正中容宣下懷,他立刻令容恒取兩壺酒來,以一個條件為賭注,酒先盡者輸。
龍非當即滿口答應,想他乃是兵家出身,自幼便加入長熙輕騎習騎射,他能輸才見鬼了!若當真輸了則說明他配不上這張弓,莫說條件,他直接將弓送給容宣都行!
“這可是你說的!”容宣趕緊與他擊掌為誓,免得這人過會兒耍賴不認賬。
蕭琅撿起一枚果脯捏了捏,塞入口中,嘀咕了一句“可憐見的”,這孩子怕是不知某些人是有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