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起戰
至學宮內百家弟子熙熙攘攘、至初冬之日隱有霜雪零星時,南方的魏吳突如其來地宣告了一場戰事,戰因便如同容宣與蕭琅策劃的那般,源於消失許久又重新現身的玖零,亦可以說是源於吳魏兩國相互之間的猜忌。
這場戰役孰勝孰負於秦國而言無關緊要,於趙國而言相距太遠,兩家國君都隻管隔岸觀火,倒是生生急壞了吳太子良,畢竟他是未來的吳國國君,哪能看著自家起火而坐視不管。但吳侯至今未曾撰寫借兵國書予秦,羋良又隻是個質子,哪敢隨意去容宣麵前胡話,由是將視線投向了秦儉。
秦儉沒有明著拒絕羋良的請求,卻是同他說了一句話,徹底打消了羋良的念頭,“太子可是信不過吳侯與吳國將士?”
這句話裏的坑太深,羋良承認與否都是錯,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收聲回避。
容宣聽著秦儉的匯報不禁笑出了聲,暗道這孩子說話有才。
明義聽來卻皺了皺眉頭,太息秦儉說話太尖銳,還需再委婉些,這般直白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蕭琅反而覺得直白些好,省得猜來猜去,一句君意兩三番揣摩四五種解讀方得六七分明白再附八九層曲解多心,十分沒意思,和這無聊的生活一樣沒意思。
自嬴涓回學宮後,宮裏也再沒人找她玩了,每天睜眼閉眼都是相同的臣屬、宮人以及容宣,他們各有各的事務忙碌,餘她一個無聊得怨念叢生,盡管案頭有的是事,有的是文書要看,但她就是不想看,寧願閑著摸魚兒打瞌睡。反正有秦儉分擔,她閑一些也沒關係。
容宣將觀星從肩上拎下去放到蕭琅懷裏,抱怨說自己這兩天脖頸、肩膀、腿……哪兒都疼,感覺像是被人打了一頓,指定是觀星半夜又睡在他身上壓的,上次睡在他臉上,結果他夜裏夢見蕭琅和嬴涓結伴出去玩,氣得他喘不過氣來,在夢裏險些活活氣死。
“啊你這也能怪我?”蕭琅十二分疑惑,揪著觀星的小爪子仔仔細細地給它修剪指甲。“昨晚它可沒有睡在你臉上,隻是在你身上來回蹦躂了一兩個時辰而已。”
“難怪我今日渾身酸痛,還當是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容宣嘀咕著,抬頭便瞧見蕭琅兩道目光刀子似的插在他臉上,他一激靈立馬想出個損人利己的招數,“夜裏悄悄地把它放到阿恒那屋去。”
案邊整理文書的容恒手一頓,甚是無語,他家君上是不是當他耳朵不好使?他抱起竹簡放到旁邊的木架上,忽然從簡堆裏掉下個金燦燦的東西。
蕭琅眼尖,覺得值錢,趕緊摸起來,“誒?這個金釵我早上見過。”
容宣瞥了一眼,原來是那支團花蝴蝶釵,好幾日不見他還以為丟了,“你見過那個姓好的女人了?”
“你說的可是一位衣著花色十分、十分特別的淑女?早上我與沉皎在宮道上溜達,走到東宮附近時同她偶遇,我看她不像是宮人,便問起她的名姓,誰知她甚是無禮,反倒責問起我們的名字。”那名淑女頭上金飾頗多,有一對釵的樣式與蕭琅手中的這支一模一樣。
說起這人容恒便有了脾氣,十分憤慨地和容宣告狀,“臣下聽沉皎說了,這好女不止無禮,還敢挑釁君後,竟敢謊稱後宮嬪婦,不知誰人予她這般狗膽!”
蕭琅不以斯言為意,她更相信容宣的為人,但金釵出現在這裏確實惹人深思,“好姓淑女來過明德殿?”
容宣聞此疑慮連忙自證清白,金釵應該是混在文書當中被偶然帶到明德殿的,除了第一次不甚愉快的相遇外他再未與那人接觸過,更不知其人為何自稱後宮嬪婦。
即便容宣不解釋蕭琅也相信他與此人無關,但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奇怪之處,“她認不出我便罷了,怎會連秦王也認不得?”
“君上與臣下遇到好女那日便是從長熙軍中回宮之時。君後有所不知,如今貴族皆以寬袍大袖曳地長裙為美為尊,隻有仆從和黎庶為了幹活方便才穿窄袖的胡服,她肯定以為君上是少府那邊的宮人。”伊邑服飾圈的鄙視鏈容恒摸得明明白白,有的是旁人意想不到的鄙視階層,“現在的貴女淑女都愛攀比衣裳的顏色,常以白色原色為最賤,花色深色為貴,黑色為最尊。”
蕭琅托腮看著容宣一身霜雪似的衣裳若有所思,“我倒覺得白色幹淨,黑色顯老。”
容宣扭頭看了蕭琅一眼,感覺有被冒犯到,心裏暗罵嬴涓那小崽子果然有一手,怪不得整日裏穿得五顏六色花枝招展的,跟山上到處瞎蹦躂的雉似的!
一想到此處他便沒什麽好氣,“不必管她們穿甚衣裳,不認得我們更好,無拘無束才能跳得歡,寡人倒要看看,趙國和西夷舊貴族玩得能有多花!”
“喲!”蕭琅忽然喜滋滋地跑到牖邊,倚靠在榻上伏沿望向殿外,“下雪了噢!”
穹下冬風吹斜,細雪撲麵,帶著微微的涼意卻是不冷,仿佛秋日的餘溫仍未散去,故而落地即融。
“今歲初雪甚早,不知是何緣故。”容恒活這麽大還是頭回見未至冬月便下雪的場景,他見蕭琅正對著大開的牖,連忙跑過去關起來,“君後不能吹冷風,當心著涼。”
“春秋太燥,夏風太熱,冬風太冷,話都被你說盡了!”蕭琅跳下軟榻追著他打。
容恒躲到容宣身後,“這都是君上說的,臣下隻是轉述!”
容宣立即將鍋甩出去,“是嬴涓說的,我也隻是轉述。”
蕭琅瞥了他一眼,“你與嬴涓的關係何時變得如此良善了?”
容宣當即笑道,“隻要是為你好,我二人一向統一立場。”那個小傻子好忽悠得很,看在他實話實說的份上我懶得跟他計較!
蕭琅無趣地嘟囔了一句“沒勁”,自架上拿了卷書便跑去了側殿說要小憩片刻,隨手將容恒的小零食也順走了。
容宣給容恒使了個眼色,容恒了然地跟了出去。
須臾,其人回返,進殿將戶牖關了起來,朝容宣點了點頭。
容宣從案底摸出一個青白的小瓶,赫然是嬴涓送給蕭琅盛藥的那一個,他打開瓶塞將小粒的藥丸倒在細布上數了數,同嬴涓說的數目僅剩一半。
兩人見狀,各自的心一下沉到穀底。容恒不可置信地低聲問了句“怎會如此頻繁”,容宣搖了搖頭,將藥丸一粒一粒數著放了回去,到最後一粒時他卻猶豫了,握著剩下那一粒有些不知所措。
容恒勸道,“若是少了沉皎肯定會發現的,君上還是放回去的好。”
容宣盯著手心裏的藥丸許久,又將其握了起來,“嬴涓說過,待此藥食盡,琅琅必會身中劇毒而亡,我不能讓她死!”
“可嬴涓也說過,君後傷病情勢日益危急,來勢劇烈短促,極有可能因一時無法承受的劇痛而……”與其病發時活活疼死,容恒倒寧願蕭琅安樂舒服地熬下去,他相信蒼天有眼,定能在藥丸食盡前找到救命的辦法,他也相信蕭琅,因為她是無所不能的陰陽家方士,她侍奉的神明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容宣掐著藥瓶,掐得指節發白,他盯著藥丸緘口不言,黑色的藥丸好像細布上的一個汙點,醜陋得刺目紮心。
容恒幾乎是用強奪的方式將東西從容宣的手裏搶了過來,他將藥丸補齊,又趁沉皎不在的空隙偷偷摸摸地將藥瓶塞回了原處。
待他回到明德殿時,發現容宣正坐在殿前的台階上遠望小雪漫天,他趕緊取了衣裳給那個心事重重的人披上。
天上雪花依舊在飄,地上依舊毫無痕跡。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場大雨,我便如今日這般坐在相舍書房的廊下。”容宣忽然低聲絮絮道,仿佛隻是在說給自己聽,又仿佛在說給容恒聽。“那時我好像還年輕,在她身邊的還是沉蕭阿姊……你還記得沉蕭嗎?”
“臣下昨日才去探望過阿姊。”容恒自是記得。
“是我糊塗了……那天我同她吵了一架,那是我們相識近二十年以來的第一次劇烈爭吵,後來她說要殺了我。”容宣低下頭看著階沿積聚的零星雪花,驀然想起了那高高挽起禁錮在發冠之下的銀白的頭發。“我想了一整夜,終是恨極,便想用非常手段留下她。”
“君後定是開玩笑的。”
“方士不可信口胡說,她是認真的……也許她曾經真心動過殺我的念頭,幸好我一直陰魂不散地纏著她。”
容恒對此有些起疑,他也曾聽聞陰陽家的傳說,但蕭琅那整日胡說八道的嘴怎麽看都不像是正經陰陽家方士該有的。
“其實我早該料到的,從她頻繁對我說謊欺瞞開始,我早該料到她膽敢如此的緣由,可惜我那時被無名先生的囑托衝昏了頭腦……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嬴涓的話不過是寬慰我、寬慰他自己罷了……我想,她再也殺不了我了。”
容恒寂然無聲,容宣亦言盡於此。他將臉埋進交疊的手臂中,或許是因為年歲漸長的緣故,他逐漸丟失了尚算年少時的那份勇氣與偏執的決絕,越發覺得力不從心,脆若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