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信
李覓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伸手抓住了沈南枝的肩膀,將少女晃悠悠的動作給按住,笑容裏頗有些無奈:“天天胡言亂語些什麽呢。”
他向來擅長揣度人心,更何況,是這位身邊人,是他暗許過自己,要放在心尖上的人。
皇都那邊忽然炸開了煙火,將那一角雕簷翹尾上的黑瓦照的一片明麗。這是燈會結束的訊號,代表著猜燈謎的這個活動結束了。
沈南枝暗揣——不出意外的話,元喬應該是榜首,皇帝接下來會怎麽賞賜他,沈南枝沒有絲毫的興趣。反正並沒有強製的規定,讓她們這些小輩一定要回去,皇都內城的宴會裏有那些高官就夠了。她伸了伸懶腰,眼睛微闔:“總算是快要結束了。那我就先回將軍府了。李世子,告辭。”
李覓站在原地,微微勾著唇角,莫名問了一句:“怎麽,你不想知道這一次的榜首是誰了?”
他又不是傻子,剛剛看得出,沈南枝是想讓那個叫元喬的人多猜一些燈謎的,想來是希望對方得這個榜首。一麵想著,他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一些。
“為什麽非要知道?”沈南枝一歪腦袋,十分疑惑的模樣。
李覓靜靜地打量了她一眼,攥緊的手驀然鬆開,眼角眉梢處暗藏的那份陰鷙盡數散去。他輕輕的吐了一口氣,語氣如常:“告辭。”
中秋宴似乎就這樣過去了。沈南枝坐在回府的馬車上,下意識地掀開轎簾,探出頭去看了一眼被房簷黑瓦遮住了大半的月亮,忽然想起當初在邊疆時候,和沈柏寒一起賞過的月亮。邊疆的風可大了,將那片廣袤的蒼穹吹得幹幹淨淨,就剩下那一輪油汪汪的,像燒餅一樣的明月。
沈南枝靠著內壁,突然有些困頓。之前上學的時候,她偶爾撐不住了,會靠在哥哥身上補眠。沈柏寒向來坐的筆直,身子也不晃。她靠在對方的身上能一覺睡到白鹿書院。
現在,那個人離開了,似乎離開了好久,久到這輛馬車上,其實已經沒有他的味道了。
惠平的月色其實並不美,月亮不夠大,也不夠亮。那幾盞花燈孤零零的亮著,在黑夜中顯出單薄。
沈柏寒就坐在正對著軒窗的桌前,桌麵上被收拾的很整潔,擺著一個瓷碗,裏頭盛著已經涼透了的元宵。
惠平沒有炸甜丸子,他也懶得動手做。
從下午那封信送到之後,他就一直坐在書桌前,靜靜的看著天邊的從清亮到日頭西斜的昏黃,再到月亮升高。就這麽靜靜的坐著,一動也不動。
他從小跟著軍營一起,坐如鍾,站如鬆。這樣的姿勢並不累,但是他現在卻有倦意了。沈柏寒微斂眉眼,低頭看向手裏那封未拆封的信件。
信封上寫的是‘哥哥親啟’,對方似乎是生怕自己看不見似的,還描了一遍,將原本秀麗的字硬是畫的像墨團一樣。
沈柏寒低頭看著那一封信,慢條斯理地將它打開。
他等到圓月當空,再來拆開她寄過來的信件。然後欺騙自己,這樣,便算是過了一個團圓的節日。
信的開頭,是最平淡的寒暄——‘哥哥,見字如麵。’
沈柏寒伸手撫著那幾個熟悉的字,自嘲地笑了笑。若真能見字如麵,他家枝枝現在會是什麽樣子的?是不是吃了炸甜丸子,然後沉沉的睡去;還是穿著束腰的長裙在街市閑逛;亦或是和李覓兩個人在談天說地……
之後是沈南枝慣常說話的語氣,比如學堂的夫子最近又打了誰的手板子,再比如《九章算術》實在是難學。
他都能想象到少女抱怨時候的模樣。秀眉微微蹙著,漆黑的眼睛裏蓄著晶瑩,就這麽一錯不錯地看著你,撒嬌的時候,連尾音都帶著顫動,軟軟黏黏的。
沈柏寒一麵看,一麵笑,嘴角分明是勾著的,眼眶卻越來越熱。
最後一張裏,沈南枝寫到‘馬上升舍考試,哥哥若是能回來,定是要叫那一幫世家子弟歎服的。我現在去學院的時候,都不會困了。因為沒有哥哥靠著小憩,怎麽都不舒服。我收了一本新的武學冊子,那個人說很厲害,等哥哥回來鑒別一下,我總覺得那家夥在騙我不識貨。’
他知道枝枝喜歡睡‘回籠覺’,隻是,馬車顛簸,就算是內壁貼的再軟,總會難受。他想起枝枝總是愛買話本的時候捎帶上一些‘武林秘籍’,獻寶似的拿給他看。可是哪裏會有什麽神功秘籍之類的東西,這次估計也是被騙了罷。
沈柏寒笑著搖了搖頭,下意識地拿起筆想要回她一句‘不許亂花錢’,手摸到冰涼的筆杆的時候,一震,又仿佛突然回過神來了似的,縮了回去。
他不敢寄信回去。
沈南枝那封信的末尾,補了最後一句:‘哥哥,我很想你。娘和爹都很想你。’
手指微顫,沈柏寒極力地克製著自己的呼吸,才將眼眶的淚水逼了回去。他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去想。在解決好他自己之前,他隻能讓自己躲起來,像個懦夫一樣,在深夜裏讀信,騙自己說,這也是團圓。
夜色漸濃,沈柏寒穿著月牙白的單衣,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聽著外麵夜晚漸漸減弱的風聲,沒有說話。
第二日清早,沈南枝迷迷糊糊地從床上醒過來,就撞見了秋兒一雙幽怨的眼睛。
“怎麽了?”揉了揉頗有些雜亂的頭發,沈南枝有些莫名。自己什麽時候欺負了這丫頭?
秋兒撇了撇嘴,滿臉的委屈:“小姐,昨天晚上你怎麽甩下奴婢,自己就先回去了?”
難怪她昨天晚上覺得奇怪,原來是把自己的貼身婢女給忘記了。
伸手做討饒的模樣,沈南枝嬉笑著從榻上起來,由著秋兒給她穿好衣物,順嘴問了一句:“你倒是機靈,找不到我也沒有多聲張,真乖。”
看著自家小姐笑的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秋兒氣得更厲害:“小姐,當時我拿著披風準備回梅園找你的時候,正好看見了四兒,他說李世子與你離開了,讓我直接去老爺夫人那兒。”
四兒就是李覓的書童,平日在白鹿書院裏,秋兒確實是常見他,有他帶話,秋兒當然會相信。
沈南枝暗自思量:要是當時秋兒直接去梅園裏找自己,恐怕發現人不見了就該驚慌了,到時候難免會惹出事情。她倒是沒有想到,李覓居然這麽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