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糾結
陝西的大旱一直在持續著,整個夏天幾乎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雨,站在村頭,遠遠望去,遠山就都是一片灰濛濛的一片,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蒸騰著哄哄的熱氣,把個千山萬水都搖曳成了虛幻一般,山上的樹木,路邊的雜草灌木,都已經干黃干黃的,一陣熱風吹來,莎莎作響,似乎一個火星下去,就能點燃,哪裡有盛夏勃發的綠色生機?
遠處原先的田地里,沒有一顆莊稼,就連一棵雜草都沒有存活,看過去,開裂的土地,那一條條大口子就如毒蛇一般,似乎要吞噬一切可能含水的東西,一腳下去,便陷下幾寸,激起一陣煙塵灰土,除此以外,便再無半點生機。
但好在沙加河的水依舊不急不緩的日夜流淌,看看左近,其他離河邊台地太遠的田畝都是一片龜裂,寸草不生,獨獨張老實周邊台地上幾千畝土地的麥子長勢喜人,就像一片海浪般的在風中翻滾,看著這滿眼的蔥綠麥浪,呂世心裡別提多高興了,這也是自己穿越優勢的可人結果吧。
穿行於茁壯茂密的田壠之間,不時的用手抽出一兩根麥穗放在手中搓搓,把那些接近飽滿的麥粒放在嘴裡咬咬,品著清新的麥香,自己很有成就感。
遠遠看著在田間忙著除草起壟的三個孩子的高興勁,呂世心裡更是高興,這也是算對張老實一家的收留之恩的報答吧。
日頭西斜的時候,張老實的婆姨來隴上提水準備晚飯,呂世就忙上前幫忙,對著張大娘道:「嫂子,今年的太陽足,水又好,看看今年的麥子長勢,怕是比去年要好吧,我看比去年一畝怎麼的也要多收個三五斗,這樣孩子們就不必再麩子康就也菜了,身子就更能強壯了。」然後就自顧自的嘿嘿笑,心裡多有對自己的成就的顯擺,和小孩子等待大人誇獎的意思。
張老實的婆姨直起腰,用手搭起涼棚朝遠處灰濛濛的田地看看,然後在看看破敗起來的莊戶,長嘆一聲喃喃道:「是啊,咱們今年有了師傅的風車,灌溉及時,現在的一畝地要比去年多收不只三五斗呢。」
話是這麼說著,但語氣和臉色卻沒有半分喜色,蒼老黑灰的面龐上卻多了更深的憂傷。
呂世很納悶,怎麼多了收成反倒憂傷更甚?
就聽張大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呂世聽「前天,還有昨天,村西頭的幾戶絕收的,看著今年沒了指望盼頭,就托兒帶女的去外地逃荒,成了流民了,走的時候抓了把院子里的土揣著,也算是在他鄉有個根隨著,那份凄慘啊,就別提了,看看他們,這一去,說不定就將要餓死在哪個溝渠,再不能埋在祖宗墳地,就成了飄蕩在外的孤魂野鬼了,把這把自己院子里的土掏出來,撒在臉上,就算是葉落歸根嘍,看看,打年初逃荒走的,這樣算起來,咱們村上已經有三十幾家都拋了荒,遠走他鄉,沒走的就咱們這十幾家有些收成的了,可是,就咱們這十幾家——」說道這裡,看看一臉茫然的呂世,長嘆一聲歪歪斜斜的佝僂著身子,慢慢走去,晚風裡傳來一聲長嘆:「唉,這世道啊,還怎麼讓人活嘔。」
「也是。」呂世低聲表示同情,平時也看到那些掩住柴門依依不捨哭泣著離去的鄉里,心中也是悲哀,但又無能為力,這個天災**的時代,一己之力,還是單薄的一己之力,就根本不能改變什麼,也只能是眼巴巴的看著他們離去卻愛莫能助。
「不過我們不比他們的,我們不用逃荒了,我們的年成好,再收上來其他幾家和張大戶台地上的水錢,我們吃飽還有富餘呢,不妨大娘看著別人家不忍也可以適當的周記他們一些,也不是不可。」望著沉甸甸的麥穗在風中翻滾蕩漾,呂世信心滿滿的笑著安慰道。
以現在的收入和即將到來的豐收,接濟全村不可能,單是幫助些左鄰右舍,這個信心和能力還是有的。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張大娘聽了呂世的安慰,只是輕輕的搖搖頭,提起水桶蹣跚而去,留下一個悶葫蘆的呂世在田埂上發獃,「難道說多收了麥子不好嗎?」
等到天黑,懷揣著一肚子的不明白和3個小子回了家,吃過麥粒野菜飯後,帶著滿肚子的疑問,在院子里的樹下諮詢了張老實。
張老實放下手裡正在收拾的農具長嘆一聲道:「大師傅你還不明白啊,咱這大明有個不成文但合法的規矩,由於咱家多收了這三五斗,而別的人家又大夥逃荒拋荒田地做了流民,那些流民一走了之,反而我們可能是第一個要遭殃的啊」
這卻是什麼緣故?呂世不解,仔細追問下,張老實就說出一番話來。
聽張老實絮絮叨叨的說了事情的原委,呂世就明白事情的經過但也徹底的無語了。
卻原來,這大明朝至天啟開始無窮無盡的橫徵暴斂,迫使農民大批的逃亡。地方官吏為了上面派下的捐稅足額,採取一戶逃責任令九戶分陪,九戶逃則勒逼一戶獨自承擔的方法,甚至「民有丁壯逃竄,而搜掠幼童以所賦稅」這樣輾轉相牽,往往出現鎮村逃跑一空的情況。
天啟七年,時任陝西巡撫的吳應箕在給他的好友一封信里,談他途經河南真陽的一段見聞:
「自晨發,出城郭 里,又行40里。此日天色甚淸,擎帷而眺。則40里中醫皆黃毛白草,察所過之處,皆行地畝中。畝之疆界尚存而禾苗之跡無一存者,跡耕作久廢。即問樵夫「此縣東西南北,其田地荒蕪盡如此乎?」答曰「如此者十有**。息縣較好,然如此者亦十有四五。」心怪其言,到驛站見吏役在焉,即呼出問曰:「向所見一路荒蕪之田,無差糧乎?」數人同聲對曰:「向所見一路荒蕪之田此前皆膏腴之業,差糧如何得缺」急問「何不耕」對曰「無牛」問「何以無牛」則曰「多盜賣出境者,無牛因此無佃,此其一也,九之而其人亦逃也,人去則田無主故不耕,人去而捐糧猶在,則坐陪於本戶,戶不堪陪則坐於里,后又坐之親戚。此被坐之家,在富者猶可捐囊以償,至貧困者則盡棄而去。故今村落為廢墟,田畝荒蕪。皆由此。又問:此有田棄走之家,為何不賣以於人而甘心拋棄若此。對曰:夫差徭役為有田地者苦爾,今陪者欲棄其產而不得,況受其業,糧即派其家,能堪之耶?於是相率而荒蕪,日甚一日。又問:獨無以此情白之縣令乎?對曰:此縣令多舉貢,日暮窮途,貪得無厭,又衙門多弊政,度力不足以區處,遂日操鞭撲,設法扳坐只求糧完,自免上司譴責,何暇顧人戶之逃。田地之荒。甚至有告訴者則反被鞭打,所以百姓雖愁怨,率無敢言者。又問:此是通衢,司道必由此乎?曰:然。扶按由此乎?曰然。州郡由此乎?曰然
這段話,確實是一件很重要的史料,但他令人信服的揭示了為什麼張老實雖然多收了三五斗卻又愁眉不展的原因。
擱在往年,年景還算過得去的時候,其他鄰里還能苦吧苦業的掙扎求活,雖然苛捐雜稅各項攤派多不勝舉,但也好死不死的過活下去,畢竟是物離土貴,人離鄉賤,一旦逃荒,餓死異鄉十有**,求個全屍身也不可能,更不論葉落歸根入祖墳之土慰安靈魂了。
可最近不行了,近兩年天旱無雨,顆粒無收,各地起義造反不斷,本就民不聊生,卻不見朝廷賑濟,而朝廷各種稅目層出不窮並且不斷加碼,又加了練餉遼餉,而各級官吏的年奉又是歷朝歷代最少的,家小僕役要吃要喝,豢養的衙役師爺幕僚要發俸祿銀錢,上級京里也要孝敬打點,著又是一番攤派上加攤派,胥吏也在期間上下其手,敲骨吸髓,於是催逼更甚,稍有不從就捕人拆屋,更有連坐,夾拷,都把人逼到了死路?到這時哪裡還顧得物離土貴,人離鄉賤,葉落歸根入祖墳之心,逃荒雖然十有**是死但畢竟一家還能死在一起,但留在鄉里確是家破人亡必死無疑,所以,年輕的就上了山投了杆子以求活命,老弱婦孺攜家出走,為那一絲絲的活路希望。
現在看來逃走的那些戶口的捐稅就要著落在這幾十戶還沒有破產的人家身上,鬧不好就因為著這多收的三五斗,別家都已拋荒而讓張老實傾家蕩產。
張大戶?有明以來,就是士紳不當差不納糧,這是身份的象徵,更是這大明統治集團根本利益,即便是有些名義上的東西,也通過了各種借口轉嫁到了小民身上。
呂世獃獃的出神,連張老實什麼時候回屋都不知道,好久好久,猛的一掌排在桌子上「***,這是什麼狗娘養的時代,這是什麼娘養的政策?這不是真正的要官逼民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