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周暨縣尊
綏德知縣周暨拿著一紙公文唉聲嘆氣,不為其他,這公文是巡撫緊急下發,言道米脂賊人叫呂世者,帶一萬賊寇欲南竄渭南,要求沿路州縣堅決予以阻擊,配合邊軍施行圍剿,綏德是賊人南竄必經之路,因此上嚴該地官民奮起剿賊。
其實這剿賊之事不歸他這個縣令管,那是衛所千戶的直轄,周暨作為一個嚴守本分的文官,這一點還是知道的,但問題是,他得管剿賊衛所千戶的錢糧。
為朝廷皇恩計,一定要剿滅這些賊寇,決心定下,一切都好辦,單單就是這錢糧難辦。
本縣地處黃土高原,梁峁交錯,溝壑縱橫,產出就非常有限了,當初洪武初置延綏鎮(明邊陲九大軍事重鎮之一),洪武四年設綏德衛(亦為軍事機構)。延綏鎮初領神木道、榆林道、靖邊道以及綏德衛、慶陽衛、延安衛、東勝衛共12營堡、36城堡。綏德衛轄百戶所50個。成化九年因為這裡交通實在是不行,道路崎嶇,舉步維艱,交通運輸甚為不便。物資運輸,完全依賴擔挑、肩扛、畜馱、人背。於是不得不將延綏鎮移駐榆林,可想而知綏德窮困如何了。
更兼著這幾年天下大旱,更是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無定河谷地倒是有些產出,但是,這些膏腴之地卻都已經成了王莊王田,即使是剩下的,也都聚攏在大戶士紳手中,根本就沒縣上什麼關係,他們是不納賦稅錢糧的,今年為完成上面分派下來的錢糧賦稅,自己也不知道逼散了多少人家,枷拷了多少漢子,才將將敷衍了上面,現在,官倉里都快餓死了老鼠,還哪裡有糧食供給大軍?
「東主,這巡撫大人的公文該如何處置?」錢糧師爺見東主只是在大堂轉圈,卻拿不出個章程來,於是小心提醒一下。
周暨腳步不停,只是抬頭看看師爺,又是一陣嗨聲,苦笑道:「賊人來襲,擋住是一定要的,現在我縣的千戶所這些年來,我們都緊著手頭,每年都撥付些糧米,將將維持著不餓散了他們,還有六七百,那千戶大人倒也實誠,也把器械整頓的不壞,巡撫更讓我行駛簽丁之權,這倒是可行,反正咱們縣上別的沒有,就是這窮漢子多多,只要有錢糧,不要說簽丁兩千,就是一萬都不在話下,但是,要命就要命在這錢糧之上了,咱們沒有啊。」
錢糧師爺聞聽,也只好沉默不語了。
其實算起來,這周暨也算是這個大明裡的一個好官,但是,在這大明,最最難做的就是這個好官,十年寒窗,才得了這個窮縣為政,也懷著一番抱負,兢兢業業為皇帝經營一方,但是,整個大明都爛透了,任你是大羅金仙,也再難展布,閹黨橫行之時,最恨的就是這些好官,但好在這個綏德的確是個兔子都不願意呆的地方,他周暨也就借了這個光,沒人跟他搶,這才在這任上一干十年,這十年裡,周暨兢兢業業指揮百姓淤田開山,勉強讓百姓一天吃上一頓稀飯,閹黨一倒,他周暨也沒有享受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雨露,依舊是干他的縣令。
但這新皇一來,卻比閹黨之時更加要命,不但天下大旱沒有賑濟,就連原先積欠都要補齊,周暨只好忍下心來,對那些百姓下手,剛剛應付了上面,這下子卻來了這個開銷,現在你讓他再從哪裡下手?
師爺也知道周暨難處,不忍再在小民身上下手,於是再次小心的建議道:「要不大人召集下縣裡的士紳納些捐輸,或許可解一時。」
周暨大人就再哀嘆一聲,自己這個縣的富戶士紳都是一天兩頓的主,也沒有什麼油水,有油水的都在那河谷里呢,但是那幫士紳地主都掛靠在了各路王爺名下,對自己這個不得地的縣尊根本連正眼不瞧,還有什麼捐輸?想去吧你。
「總得想個辦法才行,要不且不說巡撫令諭,就是那上萬流民賊寇一過,那立刻就會將我縣糟蹋成個白地,那就是傷筋動骨,再難恢復,也枉費了東主十年心血啊。」
師爺之言倒是實情,流民一過吃光吃絕,還要裹挾人口,為保綏德,還只能將杆子死死的堵在綏德境外,否則就是玉石俱焚。
周暨走了幾圈之後,方下定決心的道:「你收拾一下,隨我去沿河堡寨走上一遭,說不得遊說下那些富人老爺拿些錢糧出來,為皇上,為自己他們也該出些力氣。」
一聽這個辦法,那師爺當時皺眉苦笑,這是真的把大人逼急了,跟那些一毛不拔的老爺富戶籌措錢糧那就是虎口拔牙啊。
錢糧師爺想了想,不由上前一步道:「東主,如果你我空手而去,定是鬧個灰頭土臉,還是要拿些東西與他們才能有所收穫啊。」
「我倒是想,但我能拿出什麼?您看看我這縣衙,真的是如水洗一般,除了皇上恩賜的大印,就剩下你我還有幾個衙役,平時支應差遣還都依靠衛所兵丁呢。」
其實說的真是如此,現在綏德還就剩下他們幾個官了,那些想著升官發財的都不願意跟著這個好官上司挨餓,那是死走逃亡各奔前程了。
「這正是我們能拿的出的啊。」那錢糧師爺嘿嘿一笑提醒道。
「什麼?」周暨不由困惑的望向那師爺,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東西還能拿的出手。
「官身胥吏告身啊。」
周暨一愣。
那師爺趕緊解釋道:「自打去年開始,我們縣上病逝了縣丞,調走了主簿,一時沒有人願意來這領受,現在還都空缺,同時雜職尚有醫學,陰陽學,僧司,道紀司,教諭,這些都是有官而無祿,更是沒人願意干,還有些缺額,不如這次就保舉那些富戶子弟出來,反正也不要他們辦事,只是些虛名,那些富戶商人正想著怎麼弄個出身改變門庭,不如我們就計算好價錢,換些錢糧應急。」
師爺之法一出,當時周暨就斷然否決:「此為官身,都要皇上點批,哪裡能由咱們決斷?這是公開的賣官鬻爵,你我怎麼能做這有違王法之事,此事萬萬不可。」
「大人不可迂腐,這事只是我們保舉,上面是否批複還是上面的事情,再說了,我聽說前幾個月米脂一戰,巡撫大人為徵集鄉勇參戰,那是大撒官身告書,所以想來,巡撫也應該支持我們這麼做的。」
「這個——」周暨被師爺一說,還就真的動起了心思,周暨這裡沒人願意來,說不得自己保舉了,巡撫巴不得的就順水人情的批複了,再說那些富戶老爺也不過是想要個官身裝點門面,也不會真的管自己要那俸祿錢糧,也不會真的前來當值,這,或許是個辦法。
「東主,我可知道,當初米脂可是把一個胥吏的微末告身都賣到了一千石糧食,一千兩的白銀啊。」
「有那麼多?」
「何止啊,我還聽同為師爺的同僚言道,米脂一個空頭縣丞的告身,賣給了一個商人張元,竟然是三萬兩雪花白銀啊。」
周暨聞聽,當時就吸了口氣涼氣,這些商人富戶也太有錢了,那自己手中這些空缺,那得換來多少錢糧?只要一個縣丞,那這簽丁軍戶的錢糧就都解決了。
「要不——」周暨還是有點猶豫。
「大人,權宜,權宜啊。」那師爺緊張的催促道。
「好吧,且權宜一下。」周暨跺跺腳,決定道,然後為了開解自己的良心,喃喃自語道:「反正我不過是行薦舉之權,也算不得賣官鬻爵。」
「正是這個道理。」見東主想開,那師爺一拍手附和道,這樣自己也可以在其間多少弄些好處啦。
那周暨想想,突然道:「先生跟我多少年啦?」
那師爺不知道東主怎麼突然問起這事,於是老老實實的答道:「細算起來,打東主到了本縣,我便隨東主左右了。」
「辛苦先生了。」周暨不由感慨,自己現在弄得只有這一個忠心的師爺跟隨,做官做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大明一個奇迹了。
「這樣吧,這縣丞一職我們就不保舉別人了。」
「可是,這是東主您能拿的出最值錢的官身啊。」
「既然已經是這樣了,那就再和千戶大人商量下,讓他請示都司也拿出些百戶總旗來,多少也可換些錢糧,這縣丞一職我就保舉先生吧。」
那師爺一愣,當時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當時就被這巨大的餡餅砸暈了腦袋,自己一個師爺,不過就是一個白身,這瞬間就一步登天成了官身啦?雖然是窮鄉僻壤,但畢竟是個官啊,這就可以光宗耀祖啊。
想到此處,當時渾身顫抖再也說不出話來,看著微笑的東主,噗通跪倒,口稱東主竟然嗚咽不能言。
那周暨一笑,伸手扶起,嗔怪道:「怎麼還叫東主?該叫大人了。」
扶起涕淚交零的新縣丞,周暨不由苦笑道:「感激話先別說,我這個不著待見的縣令還要幹下去,你這個縣丞也只能跟著我受苦了。」
「願追隨東主,不,是大人一生一世。」
「好了,我們馬上賣官去者。」言罷,二人攜手出衙,跨上乾瘦的毛驢,行那商賈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