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漆黑的夏夜深沉,大街之上空無一人,風聲簌簌,葉片隨風輕舞。天氣濕熱,似要下雨。


  陶臨風初來京城不久,住在魚龍混雜的城南一帶,這裡管得沒別處嚴。庄懷菁到這時,已經快要到子時。


  馬車停在一間種有楊樹的宅子前,院前台階乾淨,馬夫下車敲門,院子里的小廝朝外探頭,打開漆黑大門。


  這小廝名叫靳平,長得有些高大,武功不凡,跟著陶臨風。


  丫鬟攙扶庄懷菁下了馬車。


  庄懷菁眉目色淡,黑色斗篷衣的衣角輕動,巧致的耳墜輕輕搖動。


  靳平恭敬道:「公子正等著小姐。」


  庄懷菁微微頷首,「打擾了。」


  靳平將她領進門,繞過影壁,來到大廳。廳前旁擺兩盆對稱香氣四溢的九里香,兩幅寓情山水畫懸挂正中,廳內兩側擺紫檀木扶手椅,其上坐一清俊男子。


  「臨師兄。」


  陶臨風抬起雙眸,看向庄懷菁,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朝她輕輕招了招手。庄懷菁和陶臨風差有五歲,自小相識,關係極好。


  燭火隨風搖動,廳內明明暗暗,陶臨風穿件黑衫,搭一外衣,似是剛起不久。


  他道:「早先就同你說過,太子認定的事,沒那麼容易改變。」


  庄懷菁微蹙細眉,白皙玉手攏了攏衣襟,輕步走過去。她在一旁紫檀木扶手椅坐下,丫鬟和小廝留在外面。


  她開門見山道:「二皇子近期到不了京城,父親一事實在等不及,今日去凝水澗,探了探太子的態度。他派人盯著,相府的人不能動,只能前來麻煩師兄。」


  陶臨風給她倒了杯決明子茶,他手指骨節分明,袖口綉金線蓮紋,低奢豪貴。


  庄懷菁不知陶臨風家世,只約摸聽過他家在江南,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和繼母關係不合,離了本家。


  廳內六根柱子,檀色帷幔用大金鉤懸攔,淡淡月光透過刻魚紋窗牖,隔扇門敞開,微微涼風吹進來。


  「苦茶清熱,解解鬱氣,」陶臨風推給她,「太子人是通透的,他知你身份,又認定你父親有罪,必不想聽辯解之詞。」


  庄懷菁帶薄面紗,斗篷衣遮住纖弱的身子,搖搖頭,沒心思喝茶。


  初夏熱風悶得人發慌,天上零星幾顆,丫鬟和小廝立在門外等候。


  她縴手如柔荑,搭在紅木桌上,回道:「那些證據可有可無,陳年舊信,推翻容易。父親性子謹慎,就算真是他寫的,也絕不會留下大把柄,可皇上信賴偏寵太子,父親性命幾近掌握在他一人手中,我實在是怕。」


  庄丞相被定罪,證據有三,七封與他字跡相同的舊信,當年心腹指認,在莊家搜出的前朝舊物。


  庄懷菁捂唇咳了兩聲,薄紗輕動,單憑這三樣還不足以定罪一國之相,最重要的是,皇上不信父親。


  嘉朝歷經兩朝帝王,前朝被滅不過十八年,先帝強勢,皇上生性便弱些,可帝王的疑心終究難測。


  陶臨風皺眉道:「靳平,熬碗熱湯過來。」


  靳平聽見他的話,轉身下去。


  「懷菁,你太累了,庄相爺那邊我會安排,明日便可派人進去。」


  「我不打緊。」庄懷菁揉了揉額頭,「今天出來時覺得悶,身子累,回去睡一覺就好了,望師兄幫我托句話父親,切莫放棄。」


  陶臨風抿口茶,輕輕頷首。


  庄懷菁心中略有疲憊,庄丞相從不讓她接觸這些不幹凈的事,這短短几月,著實讓她費盡心思。若非在孫家遇過不少事,她怕也抗不下去。


  庄夫人大病未愈,庄丞相天牢困身,她為救他們,覥臉求過人,找父親那幫弟子周旋,能做都做過,莊家大小姐的傲氣早就磨沒了,庄懷菁只想把人救出來。


  陶臨風居所不定,在很多地方都有宅子,此處進京,是聽了她的事專門過來。


  靳平端著紅色托盤過來,其上有碗熱湯,恭敬道聲:「公子,小姐。」


  庄懷菁嘆聲氣:「放下吧。」


  她面上再怎麼冷靜,心中卻還是不穩的。


  靳平把葯碗輕輕放下,湯水在碗里微微蕩漾,他彎腰退了出去,安安靜靜。陶臨風底下小廝教得好,恭敬有禮,不低於許多世家。


  「先喝了。」陶臨風開口,「天牢的人不會讓庄相爺出事,審案時間未到,只是他得受些苦。」


  他比庄懷菁大五歲,沉穩大方,雖是以利為上,卻不失為一個好兄長。


  庄懷菁拗不過他,抬手輕摘了薄面紗。她的細眉連娟,柔順長發垂搭柔軟削肩,膚色白皙,精緻如無瑕白玉,不過下巴有些尖了,薄唇微抿。


  莊家有兩個庶女,長相平平,獨她生得玉軟花柔,酥骨天成。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中,她最尊貴,只可惜現在莊家落魄了,誰也不敢和她有牽扯。


  庄懷菁只抿了兩口熱湯,當喝過了,陶臨風無奈。


  「瘦了,」他仔細看她的臉,又道,「庄相爺不會出大事,這我還是敢保證的。」


  庄懷菁纖細玉指捏淡白帕子,輕輕擦了擦嘴唇,心中微嘆一聲。


  天牢里的那些人只會保住人命,是痴是傻,是殘是廢,他們根本不會在乎,庄懷菁整日提心弔膽,不敢在母親面前露出絲毫不對。


  她是家中長女,父親一直對她寄予厚望,他不希望自己嫁入皇家,早早替她定了門娃娃親。


  可惜對方不是個長命人,八歲便夭折,庄懷菁都沒見過他。


  庄懷菁今年快有十七,若非出了這檔子事,莊家或許還在挑著世家子弟議親。


  世族貴家中愛好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她樣樣精通,其中樂舞最擅,同太子有個相同喜好,但兩人並不相熟。


  太子自幼體虛,養在宮外,十八歲才得以回宮。


  庄懷菁從未在皇宮內沒見過他的面,初次相見時還認錯了人。誰成想太子性情竟這般剛正,她自認口齒伶俐,卻仍舊被他的咄咄逼人堵得啞口無言。


  「師兄的人,最好小心……」


  她話還沒說完,窗外突然響起滴答雨聲,屋瓦淅瀝作響。


  庄懷菁微微愣怔,扶著方桌站起身來,纖細的身子暈眩片刻,她有些發燒了。


  「懷菁?」


  她望著屋外說道:「父親痛風病嚴重,每逢下雨天都起不來床,今天怎麼會突然下起雨來?」


  天牢乃關壓重犯之地,誰都不會有好待遇。即便陶臨風的人能進去,只能解燃眉之急,怕是不敢做得太引人注目,露出馬腳。


  須得再尋個法子。


  連綿雨勢逐漸變大,連吹進來的風都夾雜淡淡冷意。


  「我得先回去一趟,母親該著急了。」


  陶臨風起來扶她,頎長的身子筆直挺拔,道:「我送你出去。」


  庄懷菁輕扶額頭,低聲道:「不用,父親那事,麻煩師兄了。」


  她招丫鬟進來,丫鬟見陶臨風輕扶她家小姐,連忙過來接住庄懷菁。


  陶臨風鬆了手:「靳平,送庄小姐回去。」


  靳平應是,在屋外打開把油紙傘,手裡也拿一把。


  陶臨風輕輕開口道:「懷菁,是師兄無能,實在歉疚。太子後日會去嶺南峰靈佛寺,途經後山指路亭,你最好早些去,他帶的人不多。」


  庄懷菁腳步微頓,手攥緊衣襟,轉回頭,陶臨風卻只是囑咐那丫鬟回去儘快熬藥。


  ……


  莊家此時情形特殊,不少人盯著,庄懷菁從偏僻的側門回到莊家,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立馬到了庄夫人屋院。


  好端端地怎麼下起雨來?母親又該想多了。


  漆黑深夜,雨滴從碧綠的葉片滑落,在地上濺出一片片水花。庄夫人屋子的燈燃得亮,透過雕花隔扇門,丫鬟在門外守著。


  庄懷菁邊走邊解斗篷衣,旁邊丫鬟連忙接住。


  她身著淡藍珊瑚整梅襦裙,鎖骨分明,身子白皙柔軟,酥腰纖細可握,面容俏艷,眉目緊皺。


  吳老大夫正在屋內等候,他拿筆調藥方,見庄懷菁來了,起身拱手行禮,壓低聲音道:「大小姐,夫人心中鬱結極深,情形怕是不好,現已入睡,老朽只能儘力。」


  她問:「前天不是轉好了嗎?」


  吳老大夫嘆口氣。


  庄懷菁心沉了沉,往後退了兩步,手扶著圓桌,頭腦微微發暈。


  庄夫人病情不定她早就知道,只不過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吳老大夫忙上前替她診脈,隨後寫了個方子給下人。


  「吉人自有天相,大小姐先回去好好歇息吧。」


  庄懷菁扶額咳了一聲,「不打緊。」


  吳老大夫勸道:「您要是發了病,相府恐怕人人自危。」


  她擺手道:「我看看母親便回去。」


  吳大夫勸不了她,只能讓下人去熬碗退燒藥。


  庄懷菁轉過綉長壽仙鶴起舞屏風,進了裡屋。圓潤珠簾輕掀,紅木八角桌上擺有剛喝完的葯碗,屋裡寬敞,有兩個丫鬟在伺候,旁邊擺幾個凳子。


  庄夫人身子本不太好,一直隨太皇太后吃齋念佛,經庄丞相一事打擊,病體發作,只能卧床靜養。


  她站在珠簾邊上,望著那幾張凳子,抬頭問:「剛才有誰在?」


  丫鬟行禮回道:「大少爺歇息去了,苑姑娘與月姑娘剛剛走。」


  庄苑和庄月是莊家庶女,庄苑剛十五歲,庄月十六歲,和庄懷菁相差兩月。莊家幾位姨娘畏葸怯弱,安分守己,是從丫鬟抬上來的,慣不敢爭寵,兩位小姐也不敢惹事。


  「有勞她們,讓管家送些東西過去。」庄懷菁輕揉額頭,「好生照料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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