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逸事(二)
團子嘴一癟,一雙眼睛霎時紅了大半,“別的和尚都有娘親來看,我為什麽沒有?”
寺廟裏的有不少因家境貧寒,在幼時被父母送入寺廟剃頭的和尚,每到月底,和尚們便會在寺廟門口翹首以盼等著家人們的探視。團子沈晏之卻總是孤零零的。
山茶很認真的把團子沈晏之的身板扭正對著她,屈膝捧著腦袋道:“山茶也不知道你為什麽沒有娘親,可是山茶從也沒有娘親呀。”
垂頭喪氣的和尚聞言抬頭看她,眼中難掩失望之色:“哦,我知道了。”
“別難過嘛,沒有娘親,你還有山茶姐姐我呀!”
“嗯。”
白駒過隙,又是三年,她如往常趴在梨樹上憩。耳邊伴隨著聒噪的蟬聲和樹葉沙沙聲,山茶睡得不安,隱隱約約聽到了啜泣聲。
山茶翻了個身,腦中劃過一絲清明,大半睡意被驚走,飛身下來。
果不其然看見那個將將八歲的人蹲在梨樹下,簌簌掉落的梨花蓋了他滿頭,光溜溜的腦袋縮在兩膝間,早上出去幹幹淨淨的僧袍此時破破爛爛,僧袍外本該白皙的脖頸上多了許多青紫的掐痕。
山茶蹲在沈晏之麵前,輕輕歎了一口氣。
那些仗勢欺饒和尚真是過分!
山茶稚嫩的臉頰上染上了幾分愁意,若不是妖精不能摻入人間世事,她真想狠狠揍一把欺負沈晏之的壞人。
山茶蘇暖揉揉沈晏之光光的腦袋,替他擦掉臉上的髒汙,順帶拂去他頭上的花瓣,恨鐵不成鋼掐腰道:“和尚,跟你講過多少次了?被人欺負別躲在角落裏哭泣,哭有什麽用,你要打回去啊!”
正在抽泣的沈晏之哭聲戛然而止,驚訝地看著山茶蘇暖,似是沒想到這裏還有其他人。
她俏皮地捏捏默不作聲隻傻傻看著她的沈晏之的耳朵:“怎麽了?傻了?”
半晌,沈晏之清淩的雙眸裏蓄滿了眼淚,沁著濃濃的水光:“山茶,你為什麽不承認你是我娘呢?”他仰著腦袋質問。
山茶伸出的手生生卡在了半空中,她咬牙切齒趕緊否認:“瞎,瞎,三年前我就已經了,我不是你娘!”
雖然她掏心掏肺含辛茹苦把沈晏之拉扯到這麽大.……不,她決不允許沈晏之叫她娘親!
剛燃起希望的團子蔫蔫地耷拉下腦袋,失望又落寞。
“沒關係呀,我雖然不是你的娘親,但這些年裏,我是不是比別人都要疼你呀!”山茶安慰道。
漫長的五百年,寂寥又冷清,唯一的一點樂趣,莫過於親眼看著一個雙手便能捧起的嬰兒,長成了如今半人高的樣子。
團子失落地埋下腦袋:“哦。”
“他們都,我娘不要我了,你會不會也不要我!”沈晏之團子抽噎兩下,鼻子尖紅紅的。
一陣風過,掀起草地裏的梨花,山茶拍拍胸脯保證道:“放心吧,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沒有娘,但是山茶姐姐我啊,絕對不會不要你的,你乖乖的長大,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的。”
團子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頭盯著她。
然後,她看著他,一點點朝她靠近,膽怯又害怕地伸出手揪住她的袖子,慢慢地死死拽緊,仿佛他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你別離開我,我會長大的,等我長大了,我給你買好多好多好吃的,還有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好不好?”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給你,隻是,不要離開我。
隻有八歲的沈晏之,從來缺食少衣,單純以為隻要有好吃的好穿的,就可以留下重要的人。
山茶跟著他真笑了笑,頭上粉嫩的珠花被梨花白襯得越發嬌豔:“算我沒白拉扯你長大呀,等你長大了,有了娘子,也不可以忘記我呀!”
“娘子是什麽?”
山茶搖搖頭:“不知道誒,不過我看山下的男孩子們叫身邊的姑娘為娘子……應該是會陪你一輩子的人吧。”
山茶蘇暖膽子,謹記白蛇娘娘的叮囑,除了能看見他的沈晏之,山茶從未和有過任何交流,也不懂什麽是人間情。
隻是隨著修為的長進,她可以短暫離開山寺出去看看,也算是對人間有些粗略的了解。
“那我不要什麽娘子,我要你。”團子沈晏之堅定道。
“越長大越調皮。”山茶作勢要揪沈晏之的耳朵。
山茶覺得哪裏不大對,卻又想不明白,隻好佯裝生氣的樣子。
“我不管,我就要你,除了你,我不要別缺我的娘子。”
孩子的雙眼清澈又明亮,比她五百年裏見過的陽光都要絢麗奪目。
她固執地不同意,眉眼含笑開玩笑道:“那好吧,不過我要十裏紅妝,不然我可不會當你的娘子!”
“好,十裏紅妝!”
那時的她還是一隻單純的妖怪,日複一日地重複著山寺單調枯燥的生活。
然而命運奇妙地將兩個本該毫無關聯的人糾纏在了一起,溫暖了彼此孤獨漫長的歲月。
互相照顧,互相牽引,最終互相愛慕,不願分離。
這樣一段情,就像濃濃夜色裏開出的唯一一朵花,縱然被命閱鐵蹄狠狠踐踏,也還是頑強地長出了自己的根芽。
隻是流年輾轉錯落,那些純真美好的年華漸漸被埋葬在記憶深處,曾經單純善良的人曆經浴火的血洗和淬練早已不複當初的本真。
一語成讖,後來他的確穿著一身耀眼紅衣,十裏紅妝迎娶新娘,對麵的女子麵容清秀。
終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