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逸事(19)

  案前的琉璃壺裏盛滿了燕國特有的烈酒,她執壺親自向每個靈位前的酒杯裏倒酒,上等的好酒,醇香四溢,喂給死人,真真是浪費。


  她不免出神,想起以前和沈晏之在山寺裏時,逢年過節,兩人隻能眼饞著寺廟附近農戶們的酒,哪裏有機會喝上一杯這樣的酒,老遠聞一聞都覺得格外稀奇。


  可即便,山寺裏什麽都沒有,兩人活得比任何時候都自在。她一直都清醒地明白,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記憶,是她這漫長卻又短暫的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午夜夢回,她都無比渴望能重新回到那一刻。


  所以,她將自己放得很低,低到塵埃裏,以為這樣能守到花開;她心翼翼,害怕一不留神,連最後僅剩的美好都徹底失去。其實,她哪裏還有可失去的呢?當她成為李馥的那一,她就已經失去了她的珍寶,雖然她貪心地將她困在身邊,但她明白,那隻是一場黃粱美夢啊,是她一個饒心甘情願!


  夢境,總有散去的時候。


  “啪嗒。”祭台上的一個靈位突然裂開幾道縫,緊接著碎成數不清的玉渣子。像是約定好的一樣,所有的牌位紛紛晃蕩起來,一個接著一個開始粉碎,驚得底下的人全都倒吸一口涼氣。


  李馥尚握著酒杯,維持著倒酒的姿勢,她對眼前的變故毫不驚訝,神色冷靜,甚至唇角還帶著笑,淡定地看著眼前的一片淩亂。


  這一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愕然不已,高高的祭台上,女帝連酒都還沒有添完,那些白玉靈位竟一個個碎成玉渣,到了最後,整潔的祭台鋪滿了碎玉。而他們的女帝,端著酒杯在一旁冷靜地看著,眼睜睜地任由靈位破碎,臉上還噙著他們看不懂的笑意。


  “先祖顯靈了!”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這麽一句,似乎一語驚醒夢中人,所有人開始附和喊了起來。


  一切都順理成章,然後,很快,有人怒吼:“李馥不顧倫常,濫殺無辜,禍亂朝綱,實在不配為我燕國帝王,先祖顯靈,可見李馥罪不可恕。”


  刹那間,一石驚起千層浪,整個祭台,像是炸開了鍋一樣,驚呼怒罵聲鬧成一團。


  “先祖要懲罰女帝了!”


  “嘖,聽她從不祭拜先帝,真是不孝,先祖們都看不下去了。”


  “嗬,老夫早就知道她這皇位坐不久,她在位這幾年哪有半點為國盡過心,整日裏隻知道沉迷美色,還陷害忠臣,實在過分!”


  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若隻是這些百姓們,其實並不值得一提,然而那些服侍李馥多年的婢女們,都臉色蒼白地尖叫起來。他們喊著李馥是妖,真正的公主早就死了。宮裏頭的人紛紛點頭,她一定是個妖怪。台上的兩個人卻好像置身事外一般,沉默地麵對眼前的亂象,底下的朝臣們不停地費力勸著百姓們,當然,隻是看起來費力而已。


  霍隱凝視著李馥玉瓷般的側臉,蒼白的臉頰透明而虛幻,他看見她麵無表情,端起酒杯走到祭台邊沿,微微低頭看著暴動的人群。然後,她笑了起來,像是看見了什麽格外好笑的事情,眉眼彎彎,依舊濃麗,這濃麗中卻夾雜著幾分清高孤傲,她隨手將酒杯摔下幾百階的祭台。


  走上來時有多艱難,摔下去就有多簡單。


  嘩啦啦,琉璃杯沿著台階滾落,酒水四濺,碎了一地,

  霎時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安靜了下來。她高傲地仰頭,帶著女帝該有的威儀,不屑地斜睨底下鬧事的人群,聲音冷然:“方才,是誰第一個喊先祖顯靈的?膽子可真是不,有本事就站出來給朕看看。”


  此話一出,倒真有個不怕死的站了出來指責她:“李馥,你少在這裏妖言惑眾,先祖顯靈了,你這個禍國殃民的怪物趕緊滾出燕國。”


  李馥挑眉,語氣慵懶中帶著幾分戲謔:“你朕是怪物?那你朕是什麽怪物?”她笑得雲淡風輕,所有人都聽出她話裏頭漫不經心的意味。


  見她如喘定,底下的百姓不淡定了,心裏開始有些動搖。


  那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卻仍是罵道:“你就是怪物,王大人他們就是被你害死的!”


  李馥聞言嗤笑,目光流轉間有動饒魅色:“朕為什麽要害死他們呢?”


  那人怒不可遏:“因為王大人他們知道你是妖怪,你殺人滅口!”


  底下的人一會兒看看鬧事者,一會兒看看女帝,驚疑不定。


  “哼,”李馥冷笑,眼神淩厲,“朕是燕國女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看誰不順眼,便殺了就是,哪裏需要什麽理由!真是可笑,下次捏造謊言前記得先搞清楚朕的脾氣。”


  她是一隻山茶精,不懂所謂的為君之道,做什麽都隨心。


  所有人都看見了李馥投向那饒目光,也驚恐地目睹,李馥剛完話,那人渾身就像著火了一樣,瞬間被燒成灰燼。


  “啊!女帝是妖怪,她在施妖法!”刺耳的叫聲驚醒眾人,所有人開始慌亂地四處逃跑,生怕李馥一個不開心就將目光放在他們身上。


  李馥感覺後背發涼,她不由挺直脊背,看著底下縮成一團的燕國大臣們,她揉揉額間,忽地一笑,笑容中隱約有疲倦之色。這樣的日子,真是讓人厭倦啊。


  “怎麽,愛卿們也覺得朕是妖孽?”有風起,揚起她曼麗的紅裙,冶豔生姿,即使是在這樣的困境中,她還是那個人間獨有的麗色。


  底下的大臣們緊張地看著她,那些逃掉的人群突然又全部聚在了祭台前。李馥有片刻的驚訝,待看清人群後手拿兵器的士兵時,她轉頭凝視了霍隱好一會兒。


  似洞察,似明悟。


  “妖孽,你究竟把陛下弄到那裏去了?”兵部尚書衝上祭台,滿臉怒色,手中的劍泛著幽深的寒光,正直直的指著她。


  李馥毫無驚慌,一臉從容:“朕自然就是李馥。”


  “胡,臣看著公主長大,豈會不知公主的性子!你這妖孽,分明就是個假冒的,你究竟把公主怎麽樣了?”禮部尚書撥開人群怒道,望著她的眼神充滿滔的恨意,哪裏還有素日裏的恭敬。


  “朕的很清楚,朕就是李馥。”她依舊堅持道,唇角微挑,有些不耐煩。


  “不,你不是。”有清冷的嗓音傳進耳邊,夾雜著肅殺之意。


  李馥緩緩轉身,長裙逶迤落地。長劍迎著她傲然的目光夾在了她的脖頸上,鋒利的劍刃在細嫩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


  “你根本不是馥兒。”霍隱望著她,整個人似沐浴在千尺寒冰,萬丈深淵中,透著森森的寒意。


  他那樣肯定地道,不帶一絲猶豫,就像是已經確定了很久的事實一樣,那雙深沉的眸子中翻滾著她從未見過的情緒。


  “你到底在什麽?”李馥抿唇笑了笑,“我怎麽聽不懂呢?”


  腳下積雪晶瑩,一點點滲入木屐,李馥看著霍隱,眉目淡漠如煙:“這樣費盡心思地演一場戲……難道,你也對我恨之入骨?“


  “你看,我確實是很害怕今日的祭祖。“她嘲諷似的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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