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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輾轉反側,一宿未眠,早早便爬起來,叫小六去前面探聽消息,不一會小六就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說歸海·月明跪了一夜,現還跪在那裡不動,看樣子好像是要堅持到底了。
「跪了一夜?這個傻瓜……」我正在梳頭,聞言即心痛又著急,扔下梳子便想去前院看他,可走了幾步后又停住,因為知道十有**勸不住他。他只是表面溫柔,實則倔強無比,一旦下定決心便很難更改,由明知九死一生也跳下滿是鱷怪的河救我,和明知前路艱難結果無望卻還是選擇向我表白,全心全意的投入這段感情便可見一斑。
「唉……」我嘆息,又走回梳妝台前,撿起木梳有一下沒一下的梳頭。既然去了也白去,那還不如不去,看著更糟心,莫若聽他的話靜靜等候好了。
轉眼又是一天一夜,歸海·月明仍然跪在歸海夫人的門外,歸海夫人也依舊不肯鬆口,兩人形成僵局。外面傳來消息,齊徹·瑜於當夜暴斃床上,神色平靜死因不明,算時間正好是一天半,牛毫針當真是殺人於無形,而其持有者歸海·月明則更加危險可怕,他從來溫柔如水謙和有禮,可談笑間已經發出致命的一擊。當你正覺得他軟弱可欺慶祝勝利時,卻無聲無息的糊塗死去。這還不如正面決鬥,最起碼知道敵人是誰,用的什麼招數,即使戰敗,也死得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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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633年2月43,陰雨。
七色星球,藍國,藍都通源恆。
歸海·月明已經在歸海夫人門外跪了四天四夜,這期間他不吃不喝滴水未進,若非身體強健內功深厚,大概早已昏死過去了。可他畢竟是血肉之軀,怎禁得住如此苦熬,雖還是跪得筆直,但面色青白嘴唇乾裂,細看連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只有一雙藍眸反而更加灼亮,好似在燃燒生命一般的火焰熊熊燦爛炙烈。
無論我怎樣求他不要再堅持了,他都不肯放棄,依然笑意溫柔的叫我不要擔心,回去等著就好。歸海夫人卻心如鐵石,完全不為所動,視若無睹的給燕舞下定,指揮僕役布置新房,要他們如期舉行婚禮。
今天從早上開始便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越下越大,候至伴晚電閃雷鳴霹靂不休,夜空好似都要被撕裂開來,院中樹木接二連三的被雷電燒焦霹斷。
我在房中困獸般團團亂轉,雷電無眼霹靂無情,若真落在歸海·月明身上,任他武功多麼高強也必成焦炭。看這雨勢一時半會兒絕對停不了,歸海·月明已經在雨中跪了一整天,便是僥倖沒有被雷劈到,再跪一夜膝蓋骨也必定風濕受寒,自此落下病根。且還不知道這雨明天是否會停,若不停接著下個兩三天,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我用力咬唇,下定決心的拿起油紙傘向外走去。
小六身上衣服還未乾,見了叫道:「小姐您還要去勸公子么?別去了,也不是沒勸過,這才回來多久,他是不會聽您的話了,平時看著那樣溫柔,可犟起來簡直可怕。」
我自顧打開門向外走,「小六,你換衣服休息吧。我有些私話要跟月明說,你不用跟著來了。」
「不行,雷雨這麼大,奴婢不放心您一個人去……」小六拿起另一把油紙傘想跟來,卻被我用力拍上房門,把她關在裡面,「不許出來,否則我要生氣了。」
歸海·月明依舊跪在大雨中,身上衣服早已濕透,美麗如重緞般的長發亦濕漉漉的緊貼在頭上背後,雨水順著衣角髮絲奔流而下,在他身下形成一個小水窪,他便宛如跪在水中央。
我走過去,用傘遮在他頭頂上,他抬首急道:「你怎麼又來了,雷雨愈大當心傷到你,快回去,聽話……」
我深吸氣,下定決心的開口問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這裡?走馬江湖,笑傲山林,遊歷夠了,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做一對平常夫妻。」
歸海·月明一愣,眸光閃亮但隨即又暗淡下去,緩緩搖首,道:「我自然是願意的很,可我若不管母親與你離開,以母親的性格,一定會做出慘烈無比的事情讓我後悔終生。既然明知結果,我如何敢走?所以對不起……」
我點頭,笑容比哭還難看,「不用道歉,百善孝為先,你做的沒有錯。」我早知道他會這麼說,只是到底不死心,總要問個清楚明白才好走下一步。
我緩緩抬手,宛若勾描他的眉眼五官一般,用衣袖逐寸擦去他面上的雨水,努力露出笑容,道:「那我回去了,雷電滿空,你一定要小心……」
歸海·月明握住我的手,舉到唇邊輕輕一吻,「去吧,睡個好覺,不用擔心我,風雨之後便是彩虹。」
「好……」我倏然俯首在他飽滿的額頭上一啄,轉身大步離開,卻沒有回我的住處,而是從二進繞去歸海夫人的後窗。
「叩叩叩……」我舉手敲窗,房中隨即響起歸海夫人的聲音,「誰?」聲音清醒,顯見她也沒有睡,絲絲黯啞也透露出她遠不如表面那樣鎮定。
「是我,琥珀,夫人我想和您談談……」
歸海夫人的聲音驟然尖銳起來,「我跟你沒有什麼好談的,我寧可月明跪死,也不會同意他娶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我平靜的道:「我知道,所以我決定離開,你讓月明先起來。他若再在雨中跪下去,會否被雷霹到不說,膝蓋一定會落下風濕病根,年紀越大越遭罪,恐要終生受累。」
窗戶驟然從裡面推開,露出歸海夫人蒼老憔悴的面孔,眸光銳利的審視我,道:「你當真肯走?」
「自然,其實我從來沒想留下,只是月明不讓我走而已。」我心中酸楚,面上卻笑顏如花,享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我難過她也別想好受,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討厭一個人了。
歸海夫人瞪眼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不過這都已經不重要了……」我淡淡笑,「你讓月明起來,便說同意我們在一起了,不過你要答應我取消月明和燕舞的婚事,雨停后我自會偷偷離開。」
「好,我答應你,你若走了,我自然不會再迫月明娶燕舞。」歸海夫人皺眉,沉吟道:「不過你若突然失蹤,月明一定會四處尋找,若給他再找到怎麼辦?」
我惡意的笑,「這我就管不著了,如何阻止他找我是你的事,我只能保證自己會離開。」
歸海夫人色變,「他若跟著你走了,最後的贏家豈不還是你?不行,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焦躁的在房中幾轉,突然眼睛一亮,走至窗前,道:「有了,但要你配合,否則就什麼都不用談了。」
我心思電轉,道:「你若是想讓我嫁給別人,那就真不用談了。」
「不是讓你嫁人,齊徹·瑜已經暴斃,你便是想嫁,也得有人肯娶才是。」歸海夫人搖頭,眸露譏諷之色,「我只是想讓你去趟荒荻女族而已。」
我不明所以的道:「什麼意思?」
歸海夫人道:「月明已經把荒荻太女的七彩繡衣做好,但以往負責給女族送繡衣的外務管事婆子在封府時跑了,現如今沒有可用之人,本打算實在不行便讓伶舟送去,但除非萬不得已是不會讓男子去荒荻女族的,因為實在冒險,人被搶走事小,丟失繡衣事大,後果誰也承擔不起……」
我才知道此事,不禁著急,道:「既然這麼危險,你還要伶舟去,若他回不來小六怎麼辦?」
歸海夫人得意笑道:「所以你去是一舉兩得,即可確保伶舟無事,又可以此為借口離開,月明也不會去四處找你。」
我一點便透,恍然道:「你是說你先假裝同意我們在一起,然後讓我佯作擔心伶舟出事,小六便要守活寡,而自告奮勇的代他去荒荻女族送繡衣,自此一去不回消失無蹤,是不是?」
歸海夫人點頭,第一次稱讚我,「正是,你還有點小聰明。」
「沒有夫人聰明,果然薑是老的辣,此計絕妙,琥珀自愧不如。」我苦笑,問出最後一個疑慮,「若月明要陪我一起去怎麼辦?」
歸海夫人搖首,道:「不會,馬上要到王太後生辰了,他要在家趕製太后的繡衣,若到時候交不出來,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他不會拿全族人的性命冒險。」
「嗯,他的確不是那種人……」我點頭,這幾次事件已經看清,他多麼有責任心,寧可自己被殺頭,也不強行越獄牽連族人。
我們議定,然後便按此進行。
歸海夫人假作心痛兒子而妥協,讓歸海·月明起來回房去休息,說會考慮我們之事,又取消了他和燕舞的婚禮,甚至為求逼真而犧牲掉燕舞,把她許給了一個正給我們建樓的泥瓦匠。燕舞自然不願意,尋死覓活的大鬧,但卻讓歸海夫人更加厭煩,鐵了心要早點嫁掉她。
我亦如約自請代替伶舟去荒荻女族送繡衣,歸海·月明自然不同意,但他也知道我多麼寶貝小六,愛屋及烏擔心伶舟很正常,因此並未起太大的疑心。歸海夫人配合我演戲,說我若當真能把繡衣平安送到,為歸海家立下大功,便考慮讓我們成親。
我又同歸海·月明說這是緩和我與歸海夫人關係的大好機會,為了日後著想也得走一趟,並再三保證會快去快回,且為讓他安心,還帶了小六一起走,實則暗中跟小六談好,讓她暫時住在江采蓉家中,等王太後生辰后再回去找伶舟成婚,通源恆也留給了小六,等歸海家人搬走後,她便不再當丫鬟,而是自己經營旅店或做點別的什麼買賣。
為保萬無一失,我特意給圓圓定做了一個藤籃般的小鞍子,然後把七色繡衣裝在鞍子底下的皮囊中,緊緊綁在圓圓身上,再把球球放在鞍子上,叮囑它仔細看著,球球頗通人性,頻頻點著小腦袋答應,寸步不離的跟著圓圓。
七日後,我安排好一切,打點行裝,帶著球球圓圓和小六與歸海家眾人告別,啟程去荒荻女國。
歸海·月明送了又送,一直送出城門外十里,還是依依不捨,要再送我一程。
我佯裝嬌羞的阻止他,道:「不過四五十天就回來了,你這樣送來送去的做什麼,也不怕別人笑話……」
歸海·月明沉默半晌,突然抬眸深深凝視我,道:「琥珀,你真的會回來么?」
我一驚,心中酸楚難過,面上卻笑得甜美,「當然,你怎麼這樣問,不是得了婚前焦慮症吧?」這幾日為使他安心,我已假作答應他留下來,並約好從荒荻女族回來后便完婚。
他苦笑,「幸福來得太突然,總覺得不太真實。而且此去路途遙遠,我實在擔心你……」
我誇張的笑道:「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迷藥沒用百毒不侵,聰明機智武功高強,我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那個敢來欺負我?倒是我比較擔心你,千萬不要因為想我而耽誤趕製繡衣,別我平安歸來,你卻被王太后砍頭示眾了。」
歸海·月明輕笑出來,伸臂把我緊緊抱住,口鼻間的熱氣縈繞在我耳邊,聲音溫柔似水,卻隱有決然之意,「記住,無論你回不回來,我都會等你,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好,我記住了……」我百感交集,心口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想勸他不要如此執著,又怕他疑心更重,只能等時間沖淡一切了。
再道珍重,再次相擁,但到底還是要分別,我硬下心腸推開他,決然轉身,和小六一起登上馬車。握緊雙拳,指甲幾乎刺進肉里,才忍住眼中熱淚,告訴自己不哭,告訴自己這個決定正確,歸海夫人如此討厭我,便是勉強和歸海·月明結合了,婚後也一定不會愉快,他只是我的理想型而已,我又沒有多愛他,何苦搭上一生的幸福?
可無論怎麼勸自己,當馬車即將轉彎,再看不見後面蘭芝玉樹般的身影時,眼淚還是潸然而下,心痛得無以復加。
這一別山高水遠再見無期。
這一別海角天涯勞燕分飛。
再看不見他溫柔的笑靨,再看不見他風姿萬千的背影,再沒有人噓寒問暖有求必應,再沒有人事無巨細關懷備至,再不能喝到他親手烹煮的茶水,再不能躲在他的羽翼下療傷,他之於我是溫暖而安全的存在,便如他所說也許不夠炙熱,但已經如細雨般潛進我的心田。
自此之後只要看見天上明月,便會想起這個如明月般的男子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無論我走到那裡,都有天上明月相陪,是否也是另一種的在一起?
我擦去臉上淚痕,馬車也已經轉上橫道,他的身影再不可見,只沾染了他氣味的衣裙散發著熟悉的芝蘭香,縈繞不去久久不絕。
我用力咬唇,在心中默默和他道別,歸海·月明——再見!
藍都——再見!
(歸海·月明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