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家事?約定!
村頭有幾棵爬滿枯藤的風水樹,幾條皮毛骯髒的黃狗見著了這位陌生旅人,犬吠不止,村子本就不大,四五十戶人家,一下子就讓人知道村子來了客人,只不過剛才十餘名秦山關精壯騎士來去匆匆,讓許多膽小村民都沒敢出門,後來看到見到許言娘倆回來得倉惶,一些手腳勤快早早起床下炊的婆娘都趕忙去喊起賴床的漢子,炕上男人雖說沒大出息,可比起她們好歹見識要更多,睡醒朦朧的男子踮起腳跟在黃土泥牆後頭瞧了半天,到頭來也說不出個一二三。
當年許織娘被外村青皮欺負,村裡長輩看不下去,還敢壯起膽氣帶著村裡青壯們去解圍,可對上一隊成制的秦山關武卒,哪裡還敢充好漢。這時聽聞家裡豢養的土狗叫得起勁,生怕惹來禍事,性子急躁一些的漢子,來不及放下碗就跑出門踹了好幾腳,土狗們嗚咽地躲到角落趴著,十分無辜。門縫裡看到一個背槍的年輕公子哥,緩緩走到蜿蜒的青石板小路上,相貌俊俏得不行,幾名小有姿色的村婦若非知道一些輕重,早就出去調戲兩句,如此好看的男人,還真是破天荒第一回瞧見吶,村人沒太多顧忌講究,小媳婦若是生了崽,夏日乘涼,餵奶的話都敢大大咧咧敞開了胸口,圖個涼快唄,被看幾眼又不會少塊肉了去,見到公子哥的村裡娘們,覺著若是被他那雙漂亮的眸子看了去,指不定還是自個兒佔了便宜哩。
莫寒一家一戶經過,門口都掛著出自舉人老夫子手筆的春聯,一幅一幅欣賞過去,在村尾一戶門口停下,敲了敲,不等主人應諾,便推門而入,情理之外卻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那位小娘,莫寒避嫌地停下腳步,柔聲笑道:「怎麼沒走?」
心神不定的小娘微微撇過頭,不與這位大唐士子對視,輕聲道:「無親無故的,能走到哪裡去。」
莫寒靠著帶有晨露濕氣的冰涼院門,微笑道:「我來是撞撞運氣,想著你不要走得太急,好與嫂子說一聲,今天這事兒真的已經解決,我與後面趕來的那名將軍是豐都同鄉,雖稱不上世交,可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與我父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不好意思做得太過火,我花了些銀子讓他去發給那幫軍爺們喝壇老酒吃頓狗肉,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樣一來大家的面子都過得去。怎麼說呢,應了那句老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嫂子如果還是信不過,這兩天官府那邊會把剋扣的撫恤銀子都吐出來,補給你,就知道我沒騙你了。」
小娘瞬間紅了眼睛,愈發低了頭,幾根纖細好看卻不如富家女子那般凝脂柔滑的手指,死死捻著衣角。
莫寒猶豫了一下,說道:「跟小冷兒說一聲,好好跟老夫子讀書,書裡頭有黃金屋,大唐也不限制女子考取功名,之事難了些罷了,等她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紀,咱們秦山關跟如今這世道也會不太一樣,別的不說,讀書人出頭的機會總會大一些。」
莫寒說完便轉身,聽到稚童跑出門喊了一聲大哥哥,世子殿下仍是沒有停步。許言輕聲嘆息道:「公子,連門都不樂意走進嗎,嫌臟?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個道理,我懂。」
莫寒愕然,轉身苦笑道:「嫂子,你知道我沒這個意思。」
小娘瞪了一眼,道:「誰是你嫂子!」
她轉身後小聲卻堅決道:「聽小冷兒說你早上送出去兩個包子,我給你做些飯食,吃完了再走。小戶人家沒什麼好東西,總不能連道理也都沒有。」
莫寒微微一笑,走入屋子,擺放有一張八仙桌就佔去一半位置,可見這房子有多小,屋裡左手邊是睡覺的側屋,小娘去的右邊應該就是廚房,房子雖小,但也坐北朝南,並不顯得陰沉,小冷兒給莫寒搬來唯一一條椅子,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抬頭看著這個心目中的大英雄,大眼瞪小眼。小娘下廚嫻熟,很快給莫寒煮了可以一盆盛五六碗的白米粥,一雙碗筷,還有下粥的一碟醋白菜,莫寒也不客套寒暄,坐在桌前,夾了一筷子可口甘脆的醋白菜,既有筋骨又有柔嫩,很能下粥,細嚼慢咽,竟是這些天最爽口的一頓飯了。
小娘和小冷兒並肩坐在一根朱漆早已斑駁脫落大半的長凳上,孩子依偎著娘親,滿臉天真無邪的笑意,小娘似乎被孩子的情緒感染,嘴角含笑,約莫是覺得這位公子哥有趣,連這白粥醋白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莫寒喝粥不快,慢悠悠吃掉三碗,放下碗筷心滿意足道:「好吃。」
小娘溫婉笑道:「天天吃頓頓吃,也就不好吃了。」
莫寒點頭又搖頭道:「總好過餐餐山珍海味,起碼能養胃,再說了人間至味是寡淡,一般人吃不出這個境界,我也是遊學以後才知道的。」
小娘斂了斂秀氣眉目,拍了拍小冷兒的腦子,小孩兒懂事,馬上去收拾碗筷搬回灶房。她這才小心翼翼問道:「公子送出去多少銀子,就當許言欠你的,以後一有閑錢就一點一點還,行不行?」
莫寒笑而不語。
小娘臉皮委實單薄,一下子被他看得紅了臉。
莫寒平靜道:「秦山關像你這樣的小戶人家,門道營生多一些的,一年拼死拼活也不過積攢十幾二十兩銀子,就算你會刺繡,能綉一些漂亮香囊賣給家境殷實的小姐姑娘們,可秦山關就這般大小,你一年能賣出去幾個?若是花了大價錢從綢緞莊買來細碎緞子,卻沒能把香囊賣出去,壓在手上,就算只有一個,你也得不虧不少錢吧。就算生意好,你白天得忙莊稼活,這細緻的刺繡活就只能擱在晚上,點了油燈慢慢勾挑捻,睏乏了,一個不小心睡去,醒來時才發現油燈給浪費了,你不心疼?還不得狠狠拿繡花針刺自己兩下?退一萬步說,你加上那筆撫恤費,一年能還我三十來兩銀子,你得還幾年?照理說,比秦山關折衝副尉還要大的官,一兩百兩銀子塞牙縫都嫌磕磣人,能入這種官老爺的法眼?所以啊,這個話頭,你根本就不該提起,反正我也不缺這點錢,就當我行善積德了一回,不挺好。」
小娘抬起頭,咬著嘴唇眼神清澈說道:「要還!」
莫寒笑道:「要還?好啊,五百兩銀子打底,再說了這官場上也不是你送銀子別人就願意收的,與那位將軍那裡要來的人情,你又怎麼折算?值不值一千兩?算你一千五百兩,你慢慢還個五十年?」
小娘平靜道:「以後讓小冷兒接著還。」
莫寒哭笑不得,這許織娘的執拗性子,莫不是打娘胎里就帶來的?
小娘突然輕聲道:「我其實知道公子也不富裕,萬萬不能讓公子做這個冤大頭,心裡過意不去。」
莫寒訝異道:「此話怎講?」
小娘臉頰紅潤,弱弱說道:「公子方才接過碗筷的時候,許言看到公子手心和十指都是老繭。」
莫寒愣了愣,笑容古怪。
小娘誤以為傷了這位大唐士子的自尊心,她可是也曾聽說大城裡的士子書生們,重臉面重過錢財,仁義道德比黃金白銀要更值錢,對此她不太理解,卻也覺得是極好的事,若是因此讓這位負笈遊學的士子覺得拉不下臉?小娘一時間只覺得自己的嘴太笨,悄悄拿兩根手指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眶裡一瞬就又濕潤,以前她日子再苦,委屈再大,也不會如此軟弱的。
莫寒欲言又止,轉身朝躲在灶房門后的小冷兒招了招手,將青衣槍摘下放到一旁,正了正臉色說道:「不管你怎麼想,我說完一些話就要走了。我手上的老繭是練槍練出來的,我家境還算殷實,這筆銀子,你若是真想著還,也行,等哪天一口氣攢夠了,再來大唐常白山找我,否則你就當作我丟不起那個每次收你幾十兩碎銀的臉。我哪怕再雙手老繭,家境一般,既然是士子,這點臉皮還是要硬撐起來的,士族門第里出來的人,跟你一樣,在錢的事情上比較認死理。」
小娘嘆息一聲,不敢再一味鑽牛角尖,生怕這位好說話的公子一氣之下拂袖而去,本就是她與小冷兒的大恩人。
小冷兒費力的抱著這柄名聲不顯於秦山關的青衣槍,連秦山關王府也沒有幾個人曉得它的名號,恐怕也就莫家和北境那些北氓兵卒才曉得,小冷兒一臉崇拜問道:「大哥哥,你肯定打得過那些秦山關甲士,對不對?」
莫寒笑了笑,輕聲道:「打是打得過,就算殺幾個人也不難,只不過有些事情,清官難斷家務事,打殺了無益於大局,還不如耐下性子講講道理,如果真的講不通,再打架也不遲。小冷兒你要知道,光讀書讀功名是不錯,但很多時候還得靠自己拳頭去跟人說話,像那張順,教書的老夫子學問大不大?道理懂得多不多?可張順和老夫子頂角起來,你覺得最後是誰趴下?當然,老夫子有舉人身份,見到縣太爺也都不用下跪,張順一個斗大字不認識的青皮無賴,一般情況也不敢在老夫子面前蹦跳。」
小娘細細咀嚼其中味道,不言不語。
小冷兒使勁點頭道:「小冷兒讀書是想給娘親爭光,但也想跟大哥哥這樣行走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莫寒伸手點了點稚童的額頭,柔聲教訓道:「你這小肚子能吃幾碗粥?多大胃口吃幾碗米飯才是對的,先把老夫子傳授你們的四書五經讀好了,再說其它。不過啊,我們可以做個約定,我下次來的時候,若是小冷兒還想練武,那麼大哥哥就帶你找個師傅去。」
小冷兒興奮地點了點頭,突然悶聲道:「大哥哥,我爹是英雄。」
莫寒語調古井不波,眼神卻溫柔道:「你爹是不是英雄好漢,我沒見過,不知道。但是小冷兒和你娘,都很好。」
很好。
除此之外,可以舌燦蓮花的莫寒竟是也不知如何評說。
莫寒站起身,小娘拍了拍小冷兒的肩膀,小孩子趕忙將青衣槍遞還給他。
莫寒笑著說了一句小娘如何咂摸咀嚼都想不通的話,「今天幫你們,其實根子上的原因是今天這件事,怪我爹。以後若是還有這種事發生在秦山關,你和小冷兒可以怪我。」
小娘與孩子送到院門口,莫寒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當時在溪邊上,我伸手攔住你,是無心之舉,你別怪罪。」
小娘許言一張俏臉紅得能滴出水來。
當時她只顧著往前沖,世子殿下伸出手臂時,她便將那豐腴的胸脯給撞了上去。
見她都快哭了,自知多此一舉的世子殿下略微汗顏地笑了笑,瀟洒走出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