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籌謀
沈黎風從十八歲就開始想,他的婚禮,最好是在海邊舉行。中央鋪滿紅毯,兩側放滿鮮花,沿途的樹上都掛上捕夢網。
當他牽著新娘的手往前走時,滿座的賓客都站起來為他們鼓掌,予以他們最真心的祝福,祝他們早生貴子,祝他們百年好合,祝他們恩恩愛愛長長久久。
新娘羞澀的笑,紅了雙頰,偷偷的看他一眼,目光暖得能融化亙古冰霜。
他也笑,心裏分明柔軟成了春水,還要故作矜持,穿著海藍色的西裝,牽著他最美麗的新娘,以最認真的態度,踏上紅毯,踏上漫漫人生路。
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聲——從此一直幸福一直快樂,永遠都不回頭。
新娘的婚紗是白色的,上麵繡了兩朵玫瑰花,淺淺的,不張揚,還有,裙擺很大,頭紗很長。
最最重要的是,新娘得戴上他親手設計的項鏈,那個承載了他所有祈禱與愛惜的迷途。
他很滿意自己的設想,透過大大的落地窗,仿佛已經看清了他的新娘,溫婉又倔強,莞爾一笑,一如他想象的模樣。
可惜月色朦朧,萬物都被隱藏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更看不清她垂下眸子時斂去的情緒,隻能借著並不明亮的月光,細細打量她眼角那顆小小的淚痣。
他低下頭,安靜的笑。
希望真正到那一天的時候,大海再藍一點,浪花再輕一點,海風再柔一點。
說到這兒,沈黎風灌了一口紅酒,酒香綻放在味蕾間,甜甜的,濃濃的,也是他喜歡的味道。
沈黎風瞬間覺得世界竟是如此的美好,美好得令他二十八年的人生都得到了完滿。
有此人生,夫複何求?
“這是你喜歡的婚禮?”
清淺的聲音傳入耳中,帶著不悅,還有隱隱的哭腔。
沈黎風詫異非常,扭頭看著那張蒼白不失精致的麵龐,十分不解。
“怎麽會這樣問呢?”
這不是她喜歡的婚禮的模樣嗎?按照她喜歡的來辦,她居然不高興?
姚瀾漪,他的未婚妻,不是最喜歡大海的嗎?
“嗬。”姚瀾漪看著長身立玉站在落地窗前的清冷男子,嘲諷的勾了勾嘴角。
那雙眸子,水波瀲灩,看似染了醉意,可是醉意之後滿是清明。
她知道的,他若是不想醉,哪怕是嚐盡了世間陳釀,他也不會醉,她很確定,他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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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他滿心期待的婚禮為誰準備,他想牽了手一直走下去的,又是誰?
他滿腹的柔情蜜意,滿嘴的海誓山盟,真的確定嗎,他愛的是她?
沈黎風隨手把高腳杯一扔,杯子在腳邊碎裂開來,暗含某些破碎的情緒。他搖搖晃晃的走了過去,雙手捧著姚瀾漪的臉,分明是克製不住的怒氣,偏要一點一點摩挲,仔細的端詳。
他愛的,當然是她,從一開始到最後,他愛的,不就隻有一個她?
他向全世界宣布了他愛她,全世界都知道他愛她,隻有她,躊躇著,張望著,總也不信。
他那麽認真,那麽虔誠,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擺在她麵前,她怎麽能……怎麽能把他的一片真心當成個笑話……
“黎二。”姚瀾漪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漠然的笑了,“你忘了,從小到大,我最討厭的就是海!”
沈黎風的腦子裏光速般閃過一個畫麵——她瘦削的兩隻手臂抱著膝蓋,以蜷縮的姿態坐在礁石上,任海浪不斷地拍打著礁石,穩坐如山,白色百褶裙和高高的馬尾在風中晃呀晃呀。
“二哥。”月光下,她輕輕的喊他,不曾起身,不曾回頭,聲音冰涼,仿佛浸染了月色。
“我最喜歡海了。”她說。
他恣意的坐在沙灘一角,目不轉睛看著她纖瘦的背影。他想抱一抱她,很想很想在淒涼的月色下抱一抱她,但他沒有動,一步都沒有動。
他不敢。
他們說,幸福總是有限的,用一點少一點,餘生那麽長,他不敢太早的將他們的幸福揮霍光。
她,她呀,不過就是一隻風箏,不論她以何種姿態,飛得有多高,隻要牽扯住風箏的線在他手中,她勢必要回來,遲早要回來。
他隻是忘了,扯住風箏的線斷了,風箏就飛遠了,逐漸遊離在他的視線之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到頭來,他失去的,不止是風箏,還有脫離掌心的那根線帶去的絲絲縷縷的牽絆。
就如他以為,隻要能夠看見她的背影,就永遠可以循著她的步伐,跟在她身後。
從來都沒有想過,他看得最多的是她的背影,到頭來,她留給他的,也隻剩下一個背影。
她是指間的風,他竭盡全力的握緊,歸攏,以為她服帖的臥在在他手中,其實她早就走遠了,遠得他無從尋找,再也把握不住。
沈黎風愣愣的看著空無一物的掌心,沒有察覺姚瀾漪是何時走的,待他抬眸,隻看到踽踽獨行的那抹背影。
瘦削,孤單,淡漠,疏離。
一點一點,與印象中的那個人重合。
等不及分清那是她還是她,沈黎風就魔怔了似的飛奔著追了上去,在纏枝大鐵門門口追上那個背影,片刻都等不得,一把將心心念念的人揉了滿懷。
而後,淡淡的舒了一口氣。
就是這樣的感覺,抱著她,像是抱住了從前,也抱住了未來。
“你回來吧。”沈黎風說,“我求你。”
回應沈黎風的是冷冷的海風,摻雜了微微的濕潤,如同滴落的眼淚,鹹鹹的,醞釀了苦。
懷中的人動了,在沈黎風近乎沉醉和癡迷目光中,揚起手來,狠狠打了沈黎風一耳光。
她說,“沈黎風,你真可憐,守著一間空屋子,拚了命的留住早已經不存在的氣息,分明那麽想她,卻將所有的記憶都塵封起來,連她的照片都不敢觸及。你心裏也清楚,斷了線的風箏遲早要飛向別處,折損了也好,被人撿去了也好,千千萬萬種可能,唯獨不會飛回你手中。你站在你的禁地,站在你親手編織的美夢裏,又妄圖透過我的背影去思念誰?你看清楚也記清楚,我不是她,永遠都不是!”
你看清楚也記清楚,我不是她,永遠都不是!
我不是她……
永遠都不是。
幾句話反反複複的在耳邊交替著回蕩,沈黎風的腦子似乎在一瞬間徹底清醒了。
她說過的,她心甘情願把自己當做姚瀾漪的影子,一天,一年,歲歲年年,隻想用扮演姚瀾漪的影子來獲得一片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天地。
她傾力表演卻從未入戲,守著自己的本分和底線,沒有逾越半分。
她不愛他,甚至不想麵對他,直到離開的前夕,都還在用溫婉的語氣提醒他,她不是他的未婚妻,不是他的誰。
他想起她的決然,想起她的冷漠,卻驚訝的發現,他始終想不起來她的眉眼。
五年了,他一邊靠記憶存活,一邊刻意遺忘,終於模糊了她的樣子,再也不用一邊恨不得撕碎她,一邊恨不能把她融入骨血。
他應當高興,這是他日複一日飽受折磨後的結果,高興他得償所願。
他無數次的告訴自己,你擺脫她了,沈黎風,你視如珍寶的林晚也不過如此!
可是當他的手覆在心口上時,他能感覺到,那裏的跳動漸漸慢了,沒了。
林晚,林晚,那就是他的魔,他的劫,不粉身碎骨,不肝膽俱裂,如何過得去?
沈黎風到底推開了那道門,一眼看到了窗邊的身影。
她穿著齊踝的長裙站在那兒,把手裏鮮紅欲滴的兩枝玫瑰插入花瓶,纖細的手指還撥了撥花枝。
悠悠轉身時,齊腰的長發柔軟的掠過不足一握的腰肢,將腰帶上冗複的刺繡襯托得鮮明。
她對著他笑,眉眼彎彎,連帶著眼角的淚痣都富有了朝氣。
其實,她真的算不得驚豔。
眉眼細長,瓊鼻小嘴,沒有哪裏特別招惹人,像是江南小巷隨處可見的撐著油紙傘的姑娘,些許嫻靜,些許柔弱罷了,要說勾人,大約是那股子淡然的氣韻吧。
甚至於,真實的她,三分冷冽,七分絕情,遇到她在意的人或事,咄咄相逼,處處不饒人,將蠻橫霸道的本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叫人頭疼。
奈何,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他心裏紮了根,發了芽,他忍著痛想要連根拔起,卻也割舍不得。
她也靜靜地看著他,許久才說了句,“你來了。”
“我來了。”
沈黎風笑著應聲,沒有半分的猶豫,大步流星走上前,將那人抱了滿懷,頭擱在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的喊著她的名字。
林晚,林晚……
他就知道,哪怕這房裏的所有東西都已經蒙了塵,哪怕這五年以來他不肯踏入這個禁地半分,但隻要他推開這扇門,他們那些甜蜜的過去依舊停留在這裏。
他依舊是她的黎二,她依舊是他的林晚,饒是時過境遷,饒是滄海桑田,隻要他還在這裏,一切都不會改變。
倦鳥歸林,他的林晚,他的新娘,遲早都會回來的。
遲早!
“先生……”
叩門聲響起,伴隨著張嫂怯怯的聲音。
沈黎風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宿醉的頭疼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當看到懷裏緊緊抱著的相框時,還愣了愣。
陽光明媚,透過未關嚴實的窗簾透進來,給照片中笑頰粲然的人打上金光。
她不喜歡拍照,這還是那次去郊遊時他抓拍的。
那時,她站在河水裏,褲腳高高挽起,舉著叉子叉魚,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一條魚沒叉到,卻笑得像個傻子。
想到林晚,沈黎風的眸子一下變得柔軟,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竟也有了暖意。他鄭重的吻了吻她的臉頰,道一句早安。
出去房間時,張嫂還站在門口,兩隻手不安的攥著圍裙,目光不止一次從隔壁房間打開的房門上閃過。
張嫂在這裏待了很多年,從沈黎風在海城上高中就在這兒。一路見證了沈黎風如何將這個房間當做天堂又如何將這個房間視為地獄,見證了沈黎風從未見過的幸福也見證了沈黎風前所未有的戾氣。
沈黎風在海城上高中就在這兒。一路見證了沈黎風如何將這個房間當做天堂又如何將這個房間視為地獄,見證了沈黎風從未見過的幸福也見證了沈黎風前所未有的戾氣。
張嫂知道這個房間的重要,知道這個房間的特殊,所以,哪怕她很清楚,不管這道門是姚瀾漪打開的還是沈黎風打開的都和她沒有關係,她還是害怕自己受到牽連。
這是禁地,是張嫂的禁地,是別人的禁地,更是沈黎風的禁地。
沈黎風卻是一改常態的沒有動怒,竟心平氣和的說,“將房間收拾出來,不要動了之前的擺放位置。”
那一刻,張嫂都以為是那個女孩兒回來了,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但她很快冷靜下來,看一眼沈黎風下樓的背影,默默收回自己荒唐的想法。
若是那人回來了,沈黎風不會故作輕鬆卻又那麽沉重。張嫂是看著沈黎風長大的,她知道,她的先生,恐怕是從一個自欺欺人的夢境醒來,又掉進了另一個自欺欺人的夢境裏。
他在假裝,假裝她還在,或者是在假裝,假裝她已經回來。
張嫂想,隨他去吧,未來的路那麽長,隻要他能快活,真的假的又怎麽樣,總歸得活著不是嗎。
程成也察覺到了他家先生心情不錯,跟在沈黎風身邊,又是司機又是保鏢的,四年多了吧,他從沒有見過沈黎風這樣的愉悅。
近四十歲的漢子臉上頭一回露出驚愕,瞠目結舌的樣兒,看上去很是滑稽。
也同張嫂那樣,想問是不是林小姐回來了,沒來得及問,後座的沈黎風率先開了口。
問,“都查過了嗎,回國的航班裏有沒有她?”
程成輕輕的呼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沒有先開口。
原來,沒有回來啊。
他就說,整整五年不曾露麵的人,怎麽會突然出現。要不是張嫂作證,他甚至懷疑世上有沒有林晚這個人。
“水路和陸路呢,是不是忘記查了?”
透過後視鏡,程成小心的打量了一下後座的男人,有些不忍回答。
例行公事一般,不,比處理公事還要執著得多,近五年了,每天總要問上那麽一回,回國的名單裏,有沒有她,所接觸到的人群裏,有沒有她。
每次問及,俊朗的五官不再生硬,像是蒙上了一層陰翳,那陰翳之後,滿目瘡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