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食其果
龍淵白劍應聲落地,百里風間幾乎是在紅衣倒地的同時將一顆藥丸喂入她嘴裡。
像是,害怕終於遇到的那根救命稻草,會在下一瞬間斷掉一般,他的動作里端了幾分真實的急切。
一連串的動作只發生在轉瞬之間,突如其來的動蕩又很快隨著大雪的綿綿不絕平靜下來。彷彿原先的場景就是這樣,是百里風間長久地蹲在紅衣身前,盯著她,沒有笑,沒有神情。
不像他。
這世間若讓他百里風間覺得無能為力的事,除了這個已經病入膏肓的天下,另外的,一定就是阿澈了。為了一個阿澈的消息,他竟失了分寸至此,今日拋下水深火熱的南穹派眾弟子不說,還試圖去救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惡人。
可他想了這麼多年,也沒有想出來當年究竟是哪一步開始錯的,究竟哪一步要重來。更何況縱然是八年後,他依然沒有相信當年阿澈的清白。
半晌,百里風間又想起什麼,伸手試圖去摘紅衣臉上的面具,卻發現這面具是由念力凝成的,若她念力不松,便無法取下。百里風間收回了手。
黑色的遠山連著凄絕的夜空,白色的雪花綿綿密密地掃蕩整個大地,一眼望去,卻唯有眼前的那抹紅是純粹的。
***
四下是無盡的黑,以及滲骨的寒。紅衣睜開眼睛,對著被細密鐵欄切割的虛無黑暗緩緩笑了笑。
倏忽,她動了動手臂,那條貫穿她琵琶骨的粗大的玄鐵鏈隨之晃動,叮叮噹噹的厚重的敲擊聲不絕於耳,順帶牽扯起她身上受刑后留下的傷,原本已經凝固的痛又蔓延開來。
也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八年前就來過,發覺這裡竟然連用刑的流程都還是一塵不變。從前的痛覺已經遙遠到快要忘卻,如今她受再重的刑,都是沒有知覺的。
這迦凰山還是這個樣子,矗立了千年,松濤林海,懸崖怪石,甚至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從未因為她的離開而有任何改變。變的是她,七魄中失了三魄,八年拖著一副慘敗軀殼過著無知無覺的日子。
她恍惚想起來時,她在後山,看到那曾與百里風間朝夕相處的雲覃峰上,還一如當初開著滿山的白馬骨,白得純粹,一眼就漂凈了幾世的流浪。
那年的百里風間在白馬骨的花海里啟開七十年的羅浮春,斜斜地倚在亭子里,捻著顛倒眾生的笑,遙遙地對她道,「阿澈啊,這百年的佳釀,師父要醉了」。
那是她記憶里,非常鮮有的,他們之間平靜的相處。他是真的快要醉了,才會那樣對她說話。
其實紅衣也後悔過,早知道如今是與他拔劍相向的局面,當初就應該多留一點好的記憶,畢竟是師徒。
她不是沒有羨慕過別的師徒,師慈徒孝的,可若這個場面應在她和百里風間,想想都覺得不倫不類。
黑暗裡,那個遙遠的只在回憶里的聲音突然近在咫尺,不緊不慢,口氣里端著懶洋洋的篤定:「倒是撐得比我想的要久。」
紅衣想笑。別人都看到他這副氣定神閑模樣,而只有她見過他暴跳如雷恨不得掐死她的樣子。
然後紅衣真的就笑出了聲,在寂靜的監獄里聽起來陰冷:「南穹這麼大個監獄,也就只有這點本事了么。比起帝都的大牢里的大刑,那可真是相去甚遠了。」
今日的百里風間與昨晚的咄咄逼人看起來截然兩人,事實上這樣才是他一貫的面孔。他倚著鐵欄,斜斜懶懶舒展開一個笑。
沒有立刻接話,只覺得紅衣這話不像是炫耀,反而含著種對過往的悲戚。怎的,她也在帝都大牢里待過嗎?念頭襲來,百里風間只覺得隱隱疑惑,卻下意識忽略,只氣定神閑道:「本事不多,所以我親自來了。」
「你奈何得了我么,」數數這四海八荒,恐怕紅衣是鮮少的、不畏懼他的人,此刻譏諷地反問道,「至少我知道景澈的下落,你不知道。」
「你會說的,因為你還不想死,」百里風間施施然從鐵欄旁直起身,紅衣聽得一聲葫蘆塞打開的聲音,一陣淡淡的羅浮春酒味瀰漫過來。他喝了一口酒,方才攏了攏衣袍,側過身正對著紅衣。
那張翩若驚鴻的臉近在咫尺,清晰可見他下巴一圈青青的鬍渣呈現隨意滋長的趨勢,兩道不羈的劍眉斜飛入鬢,眼眸中流轉著琉璃般從容又盛大的碎光:「昨晚還以為你是寧死不屈,可是你吞下的只是封閉神智的藥丸,若是你真心尋死,何必來這一出?」
「我是不想死,可是你也不想我死。如此我便好奇了,你用什麼來威脅我?」
百里風間也不急著反駁,斜起嘴角:「想要試試么?」
他的聲音溫柔極了,低沉的嗓音里噴薄著酒的濕氣,彷彿要醉了一般。酒還是羅浮春,只是不知道多陳了八年的酒,味道是不是還是當初那樣。
紅衣烈著口氣:「呵,我倒也想開開眼界。」
百里風間的眼神本是醉醺醺而懶洋洋的,這時有一霎那精準而兇狠的光閃過,還沒來得及看到他的動作,紅衣的下巴就被狠狠捏住,被迫仰起頭盯上百里風間的眼。
紅衣不掙扎,浮起一個輕佻的笑,這是她幾年來練得最熟能生巧的神情了:「百里劍聖這個姿勢倒是曖昧,是想做什麼?」
百里風間懶懶地勾著嘴唇:「紅衣既然這樣想,那我便成全你。」
他突然強硬地固住紅衣的腰,俯身覆上她的唇。貫穿紅衣琵琶骨的玄鐵鏈應聲晃動,她愣住了,彷彿驟然有一個響雷劈開了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慘淡的雨淋淋和黑暗——這個吻她的人,是她的師父……
身子一個戰慄,她反應過來,劇烈得想要掙脫開。而他不管不顧、霸道地撬開她的唇齒,清冽的酒香混著血腥鋪天蓋地而來,隨之一顆柔軟而冰涼的藥丸順勢滾入她的喉嚨。
百里風間離開她的唇,抬袖擦了擦嘴上被咬出來的血滴,哪怕做出這樣失了分寸的事,依然端著無所謂的神情。他承認,從第一眼見到紅衣起,他就明白紅衣像是一種誘惑的毒。因為像阿澈,更是因為,她不是阿澈。
情緒難免起伏,百里風間強自定了定心,直起身子隱去了臉上的神情:「赤溟蠱,想必你是聽說過的。」
這是苗疆的一種已經失傳的煉蠱,蠱會滲入精血,吸食人的修行,直到把人蛀空成一個空殼子,意志全無,卻又不會死去。修行高的人往往靠著一分意志熬過嚴刑拷打,而一旦失了意志,便什麼話都吐出來了。赤溟蠱是逼供用的最惡毒的法子,太過駭人也就漸漸失傳了。
紅衣還未在方才的激烈中反應過來,瞬間面具之後的臉色慘白。
「只是這蠱——還是當年阿澈問苗疆祭司討來的,」百里風間的眸色微微沉了下去,平靜地凝視著紅衣,「你可莫要,辜負了阿澈的東西啊。」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朗聲又留下一句:「你若早開口,我便給你一個痛快,想必你也不願意不人不鬼,不生不死。」
半晌,紅衣才回過神來,還殘留他味道的嫣紅嘴唇被生生咬出了幾滴血珠,已經在寒冷的空氣里凝結了。他們果然還是沒辦法逃出那個模式,給一點甜頭再狠狠補幾巴掌。
她也不能分辨,此刻正在折磨著她心的,究竟是那顆毒藥還是他的吻。這次她承認,他贏得如此漂亮。
她這果然是,自食其果。紅衣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里融著熾熱的絕望,讓仙獄外正想進入的人一愣。
「師叔,裡面這是?」男聲清朗而恭敬。
「無妨,」風拂過外面樹林的婆娑聲更盛了些,反而襯得百里風間的話波瀾不驚,「受傷的弟子可都安置好了?」
紅衣停下笑聲,心頭驟然一緊。與百里風間說話的人……是也修吧。那個總是一絲不苟,冷冷淡淡的師兄,如今看來,已是主峰的掌門弟子了罷,看來當年的事,並未對他有如何影響,掌門終歸是看重他的。
「戰死的弟子都已經收斂好了屍骨,受傷的弟子也已經送到了陸師叔處治療。掌門師父還在閉關,弟子未通報此事。」
「那就不必說了,帝國突然偷襲南穹派的原因可查了?」
「從雲覃峰後山的情況來看,應是帝國少將蕭燼與紅衣想盜取鏡之界石,結果遭鎮石台神力反噬,倉皇而逃時被發現,才引發了惡戰。」
「喔?都進了鎮石台了……」收起懶洋洋的神情,劍眉微蹙起。
「弟子還有另外一件奇怪的事……」也修口氣頗為猶豫,百里風間示意他接著說下去,「有聽倖存弟子說,蕭燼本想殺他,卻被紅衣攔下了。弟子總覺得蹊蹺,故想來見見紅衣。」
百里風間在漫天雪光中眯了眼:「你進去吧。」
也修微微抬了頭,神情清冷而嚴謹,口吻依然恭敬:「師叔,聽說紅衣……很像阿澈?」
百里風間似乎沒有什麼觸動,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接話。半晌,他解開腰間的酒葫蘆,慢條斯理地灌了一口酒:「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