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陵幽魂
滄海卷狂潮,桑田攏細沙。亂世未平,兒女情長總是奢侈。幾十年於一個帝國來說如白駒過隙,太短。可偏偏窮盡一生卻再也找不到,一樣的時光。
那還是十二年前,臨滄八十四年冬,十二月初七,星象日錄上記載,「帝國星象使執羅盤觀望星宿,凝肅半晌,陡然神情大變,顫巍巍曰:『鬼宿異變,前朝岐冶皇陵……』
妄再窺天機,奈何力不能及,七竅流血,倒地不省人事。」
次日,前朝臻弋帝國的岐冶皇陵便迎來了一位低調而古怪的不速之客。
孤身一人,全身黑袍,整個人被遮的嚴嚴實實,面目看不清晰。他穿梭在茂密的林子里,幾乎像是一個黑影飄了過去,悄無聲息,只激起一陣葉風。全身上下唯一有存在感的,便是他手上的銀色長劍。
若是眼力好見識廣的人,就會認出來,這是龍淵白劍——劍聖百里風間之劍!
「便是這裡了。」一處山腳下,百里風間停住腳步,摸出腰間的酒葫蘆,仰頭長灌一口。
卻見他停下之處,四周儘是懸崖峭壁,巨石裸露,由於地處山陰,連太陽都無法照到。只有山風肆無忌憚拍打著空氣的聲音,陰森而輕浮。略懂風水的人一看便知此處是極凶之地,離龍穴寶地亦隔得太遠,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埋葬皇室之地,也不知道百里風間,要找的究竟是什麼。
將手掌貼於崎嶇的山石之上,他像是在傾聽岩石的脈動。等到片刻之後,山石上漸漸出現大片縫隙,呈現出分崩離析的趨勢。很快,堅硬而密不透風的山石一層層剝落下來,竟然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大洞,儼然是一個墓穴的入口。
分明為大凶之穴,風亂而水死,必定聚集的都是煞氣,竟然有陵墓置於此地,著實有些匪夷所思。
「果然是凶煞囚魂地。」聽得百里風間低聲自語,卻滿不在乎地長腿一邁,迎著陰風踏入墓洞。
進入墓室后,腳步微頓,百里風間伸出黑袍下修長的手,掌心翻轉,一陣風掠過,墓道旁兩排掌燈的銅人手中,乾涸已久的長明燈瞬間燃起幽紫色的光。
不再往前,百里風間只是施施然整了整衣袍,掀開了的巨大黑色斗笠,終於露出了他的面目。
那是帶著滄桑沉澱卻又桀驁不羈的容貌,下巴雜亂的青色鬍渣顯得不修邊幅,而一雙眼眸漆黑深幽,像清淡山水畫上突兀的一筆潑墨,化開了時光的滄桑,掩蓋了無數細節,只濃得驚心動魄。他的臉上透著說不出的從容——是他一貫的自負,無須如何賣弄,舒展之間卻又有讓人不得不臣服的驕傲。
這是一張驚為天人的臉龐,好看分很多種,有的男子溫潤得像塊玉,而他,俊朗地像一把上古神劍。
「師姐。」不是尋人的呼喚,只是懶懶、對話般的輕喚,篤定會有回應的口氣,哪怕此處空無一人。
而墓道依然一片陰冷死寂。長明燈的幽光晃了一晃,斜斜的影子打在色彩斑斕的壁畫上。
百里風間在等待中側臉望向牆壁。壁畫上的皇族少婦穿著戎裝,攜一柄長劍義無反顧地投身到亂世硝煙中去。目光再延伸,看到帝都皇宮大殿上惡人先告狀,帝王怒,尚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皇族少婦被八道緊急令召回,含冤入獄,全族賜死。
「歲笙師姐。」又喚了一聲,斂起了浮在臉上桀驁不馴的笑,摸出身側的酒葫蘆。縱他一生自負,卻終歸是無法對抗已經過去的時間。百里風間凝視著壁畫上那巾幗英雄,嘆了一聲。
驟然,風過燈滅。一團白白的影子慢慢顯出輪廓來,沉靜女聲傳來,起伏著驚訝:「百里風間?」
「是我,師姐。」端回一貫不正經的笑,百里風間朗聲回道。可無論見過多少悲歡離合,此刻亦能自如地掩住沉重之情,也難免心中千思萬緒難平。當初師姐被賜死時他都未來得及見上一面,故人已成亡魂,即使咫尺相對,卻陰陽相隔。
白影聚成了一個女子的身形,長發及地,面色蒼白恍若透明,容貌並不驚艷,但透著一股一般人沒有的大氣,正是壁畫上的皇室女子。
她的語氣滄桑而淡漠:「等了百年啊,你終於來了。」
「讓師姐久等了,百里這就給師姐賠罪。」不正經地虛讓一禮,作勢就要鞠了下去。
歲笙忙止住他,也笑了,這師弟還是當年這個性子啊,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又桀驁不馴的樣子,可是實際上,是他心裡懷著的東西太大,能被他看上眼的事情微乎其微。幸好他是天生強大的人,才能撐得起他的自負。
「為何尋了如此久?」
「皇陵地圖一直在扶繼手裡,而扶繼卻落在臨滄帝國手裡,」說至此,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了,「他前不久從臨滄帝國大牢里九死一生逃出來,我這才拿到了皇陵地圖。」
而歲笙沒有立即接話,彷彿又回到了遙遠的記憶里,金戈鐵馬兵刃交接的沙場上,扶繼被圍在重重敵軍中,面不改色地傲然大喝一聲:「來者通報姓名,本將不斬無名之輩!」
她身為副將,卻在那場「破關」的戰役上被八道緊急密令召回了帝都,此後再也未見到扶繼。
「他還好嗎?」
問畢,歲笙看見百里風間故作輕鬆的神情,便也知道了大半。從帝國監獄里逃出來的人,怎麼可能會好。
「恐是時日不多了。」百里風間不忍告訴她,幾日前扶繼血肉模糊地將皇陵地圖交給他之後,便再也撐不住撒手人寰了。當年堂堂的帝國大將軍,縱橫沙場一呼萬應,最後卻落得如此凄涼的下場。
亂世弄人,數不清亡魂川下埋了多少血腥過往。
歲笙垂眸半許,掩去悲痛,轉身向前走去,道:「風間,你隨我來。」
穿過堆滿金銀珠寶的陪葬室,又是一條長長的墓道,粗糙的石磚上簡陋地刻著一些字。一路看過去,刻著的大多是日常瑣事,諸如,今日摔碎了紅琉碧瓷、左室的金漆竟剝落了。之類。
看到最後,卻是用血寫成、歪歪斜斜的一行字,百里風間驟然停下腳步,瞳孔中難掩驚訝。 ——
「我保你血脈,你卻滅我全族。」
歲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為何驚訝,只是兀自推開墓道盡頭的紅漆大門:「我在這裡等了百年不肯魂飛魄散,就是為了等到你來,告訴你真相。進去吧,你便知道了。」
裡面是一個巨型棺槨,看這尺寸應是合葬所用。
棺槨里有兩副棺材,一副是歲笙百年未腐的**,而另一副棺材卻是通體透明的玄冰棺,冒著絲絲縷縷的寒氣。
裡面躺著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面容寧靜而美好,像是一塊未經雕琢的天然美玉。她的雙手交疊合在腹上,胸膛平靜起伏,睡得一臉安詳。
「這是我們臻弋帝國皇族,最後的血脈了。」
百里風間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苦澀:「她是……」
「是蘇澈,她五歲生辰席上你見過面的,你還送了她一枚留像鏡。只是她長大后,你便再沒見過了。」
即使答案呼之欲出,可百里風間卻仍難以置信,企圖得到另一種回答:「蘇澈不是師姐的孩子嗎?」
「她不是我與蘇駙馬的孩子,」她抬起眉眼,說得極其平淡,但那一股哀,卻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根深蒂固了百年,「是我和梓晉帝的。」
囚魂地,竟是囚愛恨之地。
陰風裹煞氣,吹得衣袍獵獵。而那白影只是漠然地站著,沉澱了百年的愛恨糾纏,終是可以淡然處之。
八十一顆夜明珠鑲在穹頂,照亮整個主墓室,正是前朝糜爛而奢華的風格。
只覺得石破天驚。那兩個字艱澀地哽在喉間,磨蹭著百里風間的心,卻始終都問不出口。歲笙自嘲地笑了,替他說了出來:「沒錯,是亂倫。梓晉是我的親舅舅,我卻同他做了苟合之事,在我十五歲的時候。」
「可是舅舅卻賜死了我……當年的事情……呵,不說也罷,」搖了搖頭,歲笙眉目慘淡,語氣平靜而透著幽怨,「他知道我執念深,怕我做鬼也要纏著他,於是將我厚葬於囚魂地。而我呢,犯了百年的愚蠢,如今還要巴巴替他守著血脈。」
「師姐是用情至深之人。」語氣里卻是不解,不信,以及自信不會再陷入愛欲中的傲。
歲笙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只要遇到了,哪怕是亂|倫,哪怕是荒唐至極,都不重要了。」
百里風間只覺得這亂蘇澈倫,聽在耳里極其刺耳。縱然他風流,他桀驁,他隨心所欲,但越是這樣,他越是對禁忌之事極其在意,絕不會越雷池半步。他微微側開頭,望了眼棺槨里的少女。
這世間的相遇啊,真是分分秒秒都不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