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退而求次
一個浪頭中,船隻顛簸地一晃,艙外同時響起士兵的來報聲:「提督大人!」
聞言柳眉一皺,景澈橫起防備的目光,口氣中含了警惕的質問:「你是提督?」
遲垣並未立刻作答,站起身做了一個手勢,輕聲道:「噤聲。」
景澈卻不依不撓:「倒是說清楚,你——」
「提督大人,屬下有要事相報!」似乎聽到了裡邊有動靜,門口之人聲音更急。
遲垣忙一把捂住景澈的嘴,以男子強硬的力量將她固在床頭,一邊朗聲波瀾不驚地回道:「何事?」
「左前方有一艘小船,屬下已經連派五人上去,皆是一去無返 。」
遲垣眼前一亮,喝令道:「靠近那艘船,我要親自上去看看。」
聽到腳步聲遠去,遲垣才鬆開了手,面露喜色,徑自道:「那艘船上一定是劍聖。」
景澈的臉漲得微紅,狼狽地吸了幾口空氣,不買賬地瞪了他一眼,口氣極為不善:「你也是臨滄人的走狗,來抓了我和百里風間邀功的么?」
遲垣頓時一臉的百口莫辯,腦中瞬間閃過各種措辭卻又被全然否定,脫口而出的,只能是:「你且相信我,我絕非壞人。」
哂笑一聲,反唇相譏:「那你也要相信我,我絕非女人。」
遲垣一怔,頓然啞口,無奈道:「小姑奶奶,既然我是壞人,那你多少也該有些人質的自覺吧?」
「什麼自覺?」掖著被子角的身子陡然一縮,只露出一雙狹長鳳眼,微眯著透出幾分不安來。
「便是認識到自己是被軟禁了——」遲垣道,「所以在我回來之前,待在這個艙中不準出去。」
「也修。」他又不輕不重地沖著外頭喚道,門聞聲打開一條縫,矯健的黑影竄了進來,單膝跪地,等待命令。
「看好她。」遲垣起身像逃一般地走出去。
他算是明白了,那人信中同他提到的,「劍聖還帶著新收的徒兒,是一個看似一團和氣的少女,卻甚是難以打發」。
一走出門,遲垣又端起一臉威嚴,站到甲板上,便是那個威風凜凜的提督大人。
「提督大人,您當真要孤身下去?」一名水兵恭在一側問道。
「一群廢物,跟著我也沒用,」又瞥了一眼這人,不動聲色道,「那便你隨我下去吧。」
水兵一怔,瞬間面如土色,卻又不得忤逆都督的命令,只得硬著頭皮隨了遲垣一起下去。
那艘小船就靜止地泊在那裡,順著放下的繩索上了船,遲垣將那水兵留在甲板上等候,自己進入艙中。
船艙中未點燭火,漆黑一片。他緩緩地往前摸索,腳上突然撞到什麼柔軟的東西。俯身查探,是他手下的是水兵。
心下愈發瞭然,重新站起來時,脖頸驀地察覺到有冰冷而銳利的觸覺,遲垣身子一僵。
身後有人。
那人不動聲色了半晌,猛然劍身輾轉,又深入了幾分,聲音里含著疲憊的慵懶:「喔?不是普通水兵?」
「在下水軍提督遲垣。」
「來立功的?」斜起嘲諷一笑,百里風間這才踱步到他面前,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上竟不帶任何防身之物,這是太自信,還是太愚蠢?
遲垣面無懼意地注視著百里風間下頷突顯而肆意的胡茬,一字一頓道:「在下特意來尋劍聖。」
「尋我就是尋死,不知遲垣大人聽說過么?」
遲垣笑道:「劍聖先聽在下說完,我的生母是迦凰山南穹派主峰弟子,竺末。」
劍緊貼著皮膚,哪怕只是細微的顫動亦被感受得無比清晰。遲垣曉得他信了,從懷中掏出一個藍色劍穗遞給百里風間。
置於手心端看,不知覺一分分用力握緊,彷彿手中握住的是百年沉甸甸的歲月,一聲嘆息:「我認得,是竺末的劍穗…我一直以為……」
「那年復國失敗之後,母親被抓,即將同所有人一樣被腰斬處死……而當時一位臨滄士兵冒死救出母親,並帶著母親歸隱於虛舟城,才得以保住一命。」
「那竺末如今……」
「母親在二十年前病卒。」
分明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贅述一遍,再聽聞時,卻又是另一種悲戚。
他是於當年那場復國之後才避世不出,而那一場聲勢浩大的復國,他與整個南穹派都參與其中。節節敗退的時候他與竺末兵分兩路撤退,那時他已經曉得她身受重傷,縱然能保住性命,卻也是命不久矣。
那年還是熱血少女的竺末,分開時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嘩啦。同派師兄妹,她毫不遮掩地喜歡了他十年,遭受眾人的流言蜚語,忍受他的百般的婉拒,直到壯烈赴死時,最後的要求仍是能否擁抱他。
他一生不羈風流,走走停停路過無數女子,卻都難以撩撥起他一絲微末的情感。除去那個他心中至愛亦是至痛的女子,竺末算來是印象頗為鮮活的,對竺末,他有愧疚。
他甚至都替她不值,付與他的真情如同石沉大海,杳無迴音,做的一直是無用功,還要承受那種輾轉的痛苦。然而如今得知她成親生子,歸隱漁村,亦有過那麼的一段微薄的平靜歲月,他心中是欣慰。
青春白日,霎目而過,多少人是退而求其次了,因為真的是光陰拘束,消耗不起。而他呢,如今縱是好好地活著,卻在這百年裡又擁有了什麼?
百里風間陡然回過神來,俊朗的臉龐都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滄桑之中。他苦笑,聲音微有乾澀:「遲垣,那你呢?為何會成為水軍提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遲垣道,語氣之中有著震懾人心的堅決。
感嘆一聲:「復**之中有你,有七影,有左廷之,必能成大事。」
聽到左廷之的名字,遲垣的眸色微微抖動而遊離了一下。
已經知曉了前面二人的作為都是無功而返,他也並沒有在此刻再開口勸百里風間留下來同他們並肩作戰,轉而道:「阿澈已經在我的船上,劍聖是否要隨我一起上船?」
百里風間面露喜色,亦是鬆了一口氣:「可當真?阿澈如何?可有受傷?」
「受的都是些皮外傷,只是……」聲音陡然變得猶豫,後面的話難以出口,要如何告訴他,阿澈對自己師父的抵制和抗拒是如此明顯。
「只是什麼?」
「還是上船再說吧——我帶了一個水兵,是蕭燼在我軍中的眼線,劍聖可暫時取而代之,混入船中。」
而景澈被也修守在房中,簡直是人生第一次遇到了剋星。
無論她說什麼,也修都無動於衷,自始至終板著一張臉,一言不發。無論她做什麼,也修總能以不變應萬變,她為了逼他說話,甚至扯他的臉玩他的鼻子擰他的耳朵,可是他就像一個木頭人一樣,巍然不動。
整一個冰山。不過是一座長得頗為誘人的冰山。
景澈徹底輸了,躺回到床上,在無聊地快要睡過去,突然聽到了門口的動靜。
挺屍般有氣無力地坐起來,黯然無光地望向門口,見到進來的兩個人,神情突然僵住了。
迅速將被子扯過頭頂蓋住自己整個人,傳出悶悶的聲音似乎含了微弱的哭腔:「我不見,叫他滾。」
百里風間一隻腳還未邁入門,聞言又退了回去。
來時路上,心中百感交集,甚至端了几絲忐忑。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緊張,其實他未必就知道,究竟要如何面對自己的小徒弟。
衣帛撕裂聲還揮之不去,她哀求的眼神和決然的一躍而下還歷歷在目。明月的清冷彷彿還殘留在他的身上,心中的無能為力如同整片洶湧的大海要將他淹沒。
他的掙扎絕不比她少半分。可他深知,她的世界不肯妥協不願過渡,要麼恨得熱烈,要麼愛得純粹。正如她在他面前,憤怒的時候不共戴天,溫順的時候密不可分。
前幾次是他們的性格悲劇使然,一個桀驁,一個驕傲的人註定會有摩擦,卻也並非無法解決。然而這一次,是命運註定的一場師徒劫,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挽回。
「我去勸勸她?」遲垣詢問地望向百里風間。
百里風間不笑的時候,神情彷彿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單獨進去。
也修和遲垣都退了出去,闔上門。百里風間頓了頓,才緩緩踱步到她的床邊。
被子透著細微的顫抖,少女只露出漆黑而凌亂的長發和緊握被角的手在外頭。
他一言不發,透過裊裊檀香望向半支窗外。隱約看到的海面是出奇的平靜,溫和的浪彷彿在奏著一曲哀歌。
曾在夜裡掀起的驚濤駭浪此刻都無影無蹤,溫柔日光代替了清冷月色,而滄海依舊。
他坐在她床頭,聲音中是無可挽留的疲憊。
他說:「阿澈啊,先隨我回迦凰山,南穹派里有許多德高望重的前輩,你可自行選擇另外拜師。」